弗兰西斯·培根:他失去了纯真,却没失去惊讶

初次看培根的作品,你一定会被他作品中那种毁灭性的意图所震惊。他的作品在吸引眼球上显得毫不费力。那是一种不留余地的毁灭,人性中所有的温情被吞噬,甚至把黑暗也一并吞噬的能量。你开始幻想那是一种怎样的经历把他引入漩涡,引入无限的黑暗。

作为二十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那种黑暗,血腥,吞噬一切的力量也成为了他成名后人们联想到他的主要代名词。

而他的这种扭曲,血腥暴力不难想象是来自于他的成长环境。培根自己曾说“我的一生都呈现在我的画中”,正如他的作品一般,他的人生故事也充斥着灾难,毁灭与撕裂,是在创伤与痛苦中不断交织的。

但是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如果说一开始我内心中的培根和他的作品是黑色的深不见底一团乱麻,那么在这本书到结尾的时候,我心中的那团颜色却一点一点柔和,明亮了起来。而这样的变化同样发生在他的作品中,在培根生涯晚期的那些作品,颜色不再那么阴郁,画面中也开始有了可以喘息的空间。

好像我总是忍不住去发现画面表象背后的另一面,就像欢乐之外也许有一层悲伤,而暴力之外也许是温柔。正是那些复杂性才让作品显得更有余韵,也是我在寻宝过程中的意外之喜。

培根一生的作品有三个重大主题系列。分别是受难、教皇、与男性交媾。

我想从这个三个主题来串起培根的一生,解读他和他的画作。

受难系列

1944年培根创作的《以受难为题的三幅习作》让他在英国的艺术界初露头角,称得上他第一幅杰作。而自那之后受难也成为贯穿他一身艺术生涯的主题。培根曾说“耶稣受难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幅自画像”。

在这些受难图中,我们都能看到画面中被扭曲的人体,甚至都称不上人体,是骨骼与肉。这一主题实际上来自耶稣受难,而与我们以往看到的耶稣受难不同,人们会抱起被钉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的耶稣,传递的更多是一种英雄悲壮与救赎。而在培根的画中,培根将人体切割,就像屠夫手中的屠刀,让人体像大卖场中的肉一样血淋淋地悬挂在他的画作中。如果说原本的耶稣受难是一种神圣的祭拜,那么培根则试图以街头的垃圾一般,彻底消解这种神圣,或者说,是在为这种神圣重新定义,最为世俗的也可能是最为神圣的。

出生于一个爱尔兰军人家庭,培根的父亲专横,暴力,满心希望他的儿子可以承袭他的驯马师事业。然而由于培根患有哮喘,对父亲钟爱的骑马和打猎没有任何兴趣,喜爱艺术并由于同性恋的气质而变的越来越女性化。直到培根16岁被父亲发现他正在偷穿自己母亲的内衣,培根被彻底逐出了家门。对于一个敏感而骄傲的年轻人,背离家庭的价值观,不能得到父亲的认可,甚至他还在多年以后承认“残暴的父亲是第一个唤起他性欲的人”,这一切的创伤是否注定培根认为自己生来就要受苦?在这种自我意识与家庭的撕裂中,培根展现出了他对一些更本质性的关注。一方面他迷恋人本身的动物性,剥开伦理与世俗后所暴露出的本能与欲望;而另一方面,他又赤裸裸地指出人类与动物并无两样,我们谁又不是活在隐形的枷锁中一步步走向屠宰场。“每当我走进肉店,总会奇怪自己怎么没有被挂在那里”。

而当我们再看受难系列的作品,其实就蕴含着这样的讽刺。被钉在十字架上并不比肉店里悬挂着的动物尸体更宏伟或更有意义。

教皇系列

从1940年起,也就是在他初露头角的第一个十年里,培根的画中总是出现关于张嘴,尖叫的意象。无论是在抹掉的五官中,还是在模糊的血肉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张龇着牙的血盆大口,好像是在痛苦的尖叫,也好像是野兽张着獠牙要吞噬一切。而这样的意象在1950年代-60年代,这样又一次在人与动物的边界上十分模糊的意象被移植嫁接在教皇人物上。被撕裂着的尖叫又惊恐教皇,也成为他创作中塑造的最为成功的主题。

教皇主题的灵感来自于西班牙画师维拉斯凯兹的《教皇十世肖像图》,作为宫廷御用画师,委拉斯凯兹的教皇图更多的是表现庄严,奢华,令人崇敬。但是培根又一次彻底的戏弄了教皇图。从原本文洪宏伟的杰作遗作中,培根营造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怖和失控,令观看者毛骨悚然。正如受难主题一样,培根好像找到了一种方法 击碎传统意象再进行颠覆性的重建。尤其是对一切高高在上,神圣崇高的主题有着极大兴趣,好像醉醺醺的爬上人类文明的最高点的那颗明珠被摇摇晃晃的摘下,放进培根的酒里一并吞下去了。

不过这样的冒犯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为了吸引眼球的戏弄。如果说培根不信仰宗教,那么他一定信仰真实。培根曾说,“我们几乎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幕中,成为一种被遮挡的存在。有时候我想,之所以人们说我的作品很暴力,是因为我揭开了一两层面纱或幕布”。

尖叫正是动物与人类共有的原始冲动和反应,人和猴子是可以呼唤的,甚至几乎没有区别,他们都被困在笼子里,张大嘴巴尖叫。尖叫都是真相大白的时刻,所有的伪装假象就此消失。这正是培根努力实现的目标核心——去除我们赖以生存的层层传统和伪装,揭示基本,不可改变的存在事实。

而正是这样从不屈居于美好的假象中,敢于把自己扔在黑暗里生活的培根才是对真实的生活有着真正的信仰的。他越是将自己的血肉解剖切割,越是呈现出一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创伤的勇气,像是用手指捅进伤口转上一圈的疼痛。不过培根本身就是一个在本能地不断寻找极端,寻找刺激的人。他说“你必须极度大胆,才能算得上足够,只有这样,你才有希望打破模式,创造出新的东西”。因此无论在生活还是工作中,培根都难以自抑的游走在危险边缘。

男性交媾系列

每晚都在派对和赌场中游走,他不在乎将卖画的钱一晚上挥霍掉,出手阔绰,买最好的葡萄酒宴请朋友,享受在赌桌上激情下注的风险,因为生活剧烈的起伏让他兴奋。而这种追随极端的本能也把他引向了最危险的亲密关系。他有严重的受虐倾向,在这种暴力的病态关系中,培根依然在享受受虐和羞辱所带来的快感。男性交媾主题也是我们今天想聊的最后一个主题。主题中,培根再次把人性最赤裸的一面毫不遮掩的暴露出来。画面中我们经常看到两个裸体肉身像是殴打般缠绕在一起,又像是在激烈的情欲中交织在一起,即是无尽的痛苦也是最原始的爱。培根曾说对于他的爱人莱西,我没法和他一起生活,却没有他也活不下去。这既是他为恋人画的肖像,也是为同性恋爱情写下的情诗,表现着他最私密的温柔。

培根曾谈到迷恋“虚无的宏伟”,而这样的词汇正是对他大部分作品的精准描绘。一方面他对那些歌剧式的奢华而美丽的东西无法抗拒,而另一方面他又必须拆穿华丽的摇摇欲坠以及其表面下的虚伪。两者的巨大反差又让他着迷。这让我想到张爱玲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华丽的袍子下爬满了虱子”。

对于培根来说,绘画的全部意义在于传达全部的真实。在外界的评价中,培根一直被标上超现实主义的标签。然而他本人对此坚决否认,他说自己的画并非是病态和扭曲想象力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了真实。“我只是生动地把事物扭曲成他们原本的样子”。

所以谈到这里,我越来越感觉到,培根他并不只是我所原本想象的那个躲在画作之后嗜黑暗如命,暴力而恶毒的暴徒。他只是有一双最真诚的眼睛。正如在培根所有的照片中,我们总是看到他睁大圆圆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镜头。他不躲避真相,他观察那种最赤裸裸的本性,在本性与真相的极度痛苦与愉悦中表达着自己。

在他的画里第一眼我感受到的是压抑和恐惧,但是再去看,在那些歇斯底里,愤怒,恶毒与阴霾之下,是他激烈而小心翼翼的爱。他渴望着最本真的不被包裹的爱,却又深知这种美好的脆弱。爱是一种本能,却也是触不可及的。

读培根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到同是爱尔兰裔的英国同性恋文学家奥斯卡王尔德。在他写的悲剧童话《夜莺与玫瑰》中,他歌颂对爱最纯洁的奉献,也嘲讽着现实世界的虚伪。他们都才华横溢,机智幽默甚至毒舌。他们都信奉爱,也因此遍体鳞伤。

那黑暗中的一点光可能来自于培根的生命力,他总是能绝处逢生。当有人问他是否宁愿选择地狱的折磨而不是毁灭,培根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的,我愿意,因为如果我在地狱里,我总是觉得我有机会逃脱,我确信我能够从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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