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年前的事。我不是記憶力那麼好的人,只是那種日子太好記,也太難忘。那是1997年6月。
當時很喜歡Wired雜誌。1997年7月號 [1],大黃色的封面,主角是個笑容燦爛的地球。那是互聯網開始進入民間不久,離科網熱還有兩年,滿滿的正能量,來自專家的分析:它會給世界帶來無限可能性,資訊流通、生活自由、人人平等、經濟蓬勃、社會文明、發展持續等等,各種烏托邦式承諾,當時在中文大學四年級的我,很傻很天真,讀得滿心歡喜,深信科技將帶來更美好的世界。
對願景照單全收還不止,正好是學年最後一周,我把雜誌送了給當時新聞及傳播系香港普及媒體課的老師馬傑偉教授,以此向他推介互聯網,希望他關注這們新技術,因為覺得既然研究普及媒體,不能忽視這股浪潮。雜誌既已不在手,只能網上搜回來,原來我記不起來,封面寫的是 “The Long Boom. We’re facing 25 years of prosperity, freedom, and a better environment for the whole world. You got a problem with that?” [2]
接下來的幾年,「dotcom」成為了一個符號,懂技術的以至不懂技術的,都在嘗試在各垂直產業應用互聯網的技術,或者說反過來,把dotcom標籤貼到自己的領域,融合最好,硬塞也沒差。之後的爆破,不用我多說,即使年青一輩都大致知道。
20年過去,當時對互聯網的技術構想很大程度上實現了,某些方面甚至超額完成,比如連Wired都沒想到今天更多的是wireless,過半數人上網用的是手機,它能做到的是如此之多,而體驗往往更勝電腦。然而,1997年的那些承諾,表面冠冕堂皇,內裡卻是百腐叢生:世界富裕了,貧富懸殊卻更為嚴重;商業上很多不必要的中間人去除了,電子商務、廣告、各種中間人收入卻集中到更少數人身上;上網人口互聯互通了,整套訊息基建以至消息傳播卻掌控在幾間公司手裏;訊息流通了,卻是政權操控和過濾後的資訊;人民多了監察政府的渠道,極權卻也更方便監控人民。
仿佛是帶著對現況的種種不滿,區塊鏈經過八年醞釀,就像20年前的互聯網般,開始進入群眾的生活。「Blockchain」成為了新的標籤,「去中心化」 、「分布式共識」等理念,被融合以至硬塞到各種領域,各個垂直產業去。跟20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投機者的反應,比特幣及區塊鏈相關的種種不斷升值,上市公司把名字改一下,或是放個風關注區塊鏈,股價就能升上幾倍。
市場的過敏其實沒甚麼,要是泡沫出現了,有一天自然會爆破,做實事的人還是可以繼續,甚至還能更專注。更值得關注的是,在區塊鏈這個開宗明義「去中心化」的技術面前,處於「中心」的大企業、政權,怎樣去應對民間的應用,又會怎樣「輸打贏要」,反過來拿它來滿足私慾,就如把整個互聯網拿過來變成國家的內聯網一樣。
更巧合的是,相隔20年後,早陣子我居然又一次回到新亞書院人文館,向新傳新一輩的老師和同學推介區塊鏈,口沫橫飛,說能怎樣怎樣幫到傳媒和新聞業。也許,那不是巧合而是歷史的必然。新傳,既是新聞及傳播,也是薪火相傳。
人老了,對於區塊鏈會把走偏了的互聯網撥亂反正,還是把歷史重演一遍,我不再樂觀。當下的區塊鏈技術還屬初步不在講,即使足夠成熟,它要抗衡的是遠超過技術範疇的政權、市場以及人性。路漫漫其修遠兮,心裡還是對那個笑容燦爛的地球念念不忘,只是她已經從一種世界觀,變成一個追求的方向。
[1] 實體雜誌發行寄送需時,部份會提前一個月印刷。
[2] https://www.wired.com/1997/07/longboom/ 翻閱內文,其中一段這樣說:“By 2020, the Chinese economy has grown to be the largest in the world. Though the US economy is more technologically sophisticated, and its population more affluent,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are basically on a par. China has also drawn much of Asia in its economic wake — Hong Kong and Shanghai are the key financial nodes for this intricate Asian world.”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8.01.07 “chungkin Express” 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