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保存人類歷史文化,永遠有多遠?

區塊鏈社會學 #115 2023.08.31

下月我將會跟社群講解香港去中央圖書館的進展,那之前,讓我們先談談相關概念。

這篇文章,同時也是《區塊鏈社會學》首個讀書會的主題,下週一(9.4)台港時間晚上 7 時,我們將一起以粵語聊聊本文及延伸話題,鏈接將另行發給付費訂戶。

《區塊鏈社會學》週報付費訂戶除可參與以粵語或普通話舉行的讀書會、收集每週文章 NFT,更可獲「突擊福利」,索取不定期於文末送出的紀念品。週報將於 9.1 上調至 8 鎂月費或 80 鎂年費,即時訂閱,舊價將一直維持不變。


試想像,一群狂蜂浪蝶向你展開熱烈追求,你讓他們想辦法表達其永恆的愛意,於是 Alex 把「I love you」刻在石頭上,Bob 把「我愛你」寫在區塊鏈,Carlos 則說「永遠」只是騙人的把戲,沒可能做到,你會選誰?

Alex 的石頭

2015 年,劉慈欣憑《三體》英譯本獲科幻小說的最高榮譽「雨果獎」,其第三部曲有這樣的一幕(劇透出沒注意):眼見人類行將滅絕,聯邦政府成立地球文明博物館,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和訊息,目標十億年後宇宙間的文明路經此地,至少能知道人類這個物種曾經存在。

全球多個科學家參與研究,發現特殊訂製的光碟能保存訊息十萬年,特殊紙張和油墨的印刷品反而好一點,能保存二十萬年,但依然跟目標相距非常遠。後來,研究終於找到一個能保存訊息一億年的方法,科學家幾乎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把字刻在石頭上。於是,存有《星夜》、《蒙羅麗莎》等名作,牆上刻有人類歷史文化的地球文明博物館就在冥王星的地底成立。最後,冥王星躲不過外星攻擊,博物館遭到毀滅,倒是僥倖在外太空存活下來的少數人類同樣利用石刻,成功傳達訊息予近二千萬年後到達現場的主角。

當然,《三體》再精彩都只是小說而並非嚴謹科學;儘管如此,我相信在眾多儲存媒介中,石頭的確最為持久。從某種意義上,近代人類也透過類似的方法接收到來自一億多年前的訊息:恐龍的化石。

把訊息刻在石頭流傳千古看似落伍又不切實際(刻在鑽石另當別論),事實上卻隱含大智慧,「low tech 撈嘢」。

古代的「區塊鏈節點」: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CC-BY-SA 4.0 Hans Hillewaert

Bob 的區塊鏈

不過,石頭要怎麼保存,才不會像《鐵達尼號》的海洋之心,被扔到海裡再也找不回來?為免丟失而製作備份,額外的石頭還算不算同一份愛意?若有其他人找來相似的石頭,刻上相同的字樣,要怎麼分辨?真偽由誰說了算?一連串問號,正是區塊鏈試圖解決的難題。

有趣的是,我曾多次以石頭為比喻,向沒有技術背景的受眾解釋區塊鏈的特性。假設原始人的部落有一面大石牆,每個人都看到,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在上面寫字句,一旦寫上永不磨滅,因此其他人沒法刪除已有的紀錄,只能刻上更多的訊息接龍,所有訊息一直流傳下去;這就是原始人的「區塊鏈」。

引喻失義,區塊鏈這塊「數碼大石」當然不可能在所有層面跟物理石頭一模一樣,除了不可竄改,區塊鏈最常被提及的特性是一般石頭不可能具備的去中心化。事實上,「不可竄改」和「去中心化」這兩大特性必須相提並論才有意義,「不可竄改」指的並非是內容上了鎖無法修改,正好相反,任何人不但可以自由讀取數據,也可以複製並修改;問題是一旦未經社群共識而私下刪改數據,會與分散地由多個節點儲存的數據不吻合,繼而被群眾發現。

去中心化和不可竄改唇齒相依,前者帶來後者,後者讓前者變得有共識、有意義,任何群體都可以去中心化,但如果連共識都被「去中心化」,那不過一盤散沙,並無意義。

Carlos 的永遠

區塊鏈相當脆弱,只要全球斷電就沒法讀取,刻在石頭可望延續一億年,但一旦地球毀滅也將付諸一炬,即使是刻在冥王星,同樣會有消失的一天。Carlos 說對了。

犬儒主義者都很清楚一點,徒勞無功論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不敗,卻不代表勝,甚至不代表活得有意義。不可能達到永遠所以不去嘗試,這個說法不但不解溫柔、毫不浪漫,最大問題是忽略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語境。

情侶說的永恆,意義得放回一段關係去理解,去感受,去付出,這並非數學,一下子拉到絕對的度量衡去討論,唯一的效果是顯得貌似見多識廣。這種人,問他今天幾度,他會說三百多度,相對的是絕對零度;問他吃午飯了沒有,他總說吃過了,相對的是出生以來。

再說,即便是數學,物理世界中沒法達到的概念往往非常有用,比如虛數單位 i,即√-1,就是不存在於物理世界但有助解決很多難題的數學概念。無限,♾️,跟永遠就更加可比。假設無限是 x,任你說出一個數字 y,x 都會比 y 大;問題來了,如果我說 x+1 呢?無論你說的數字有多大,我總能找到一個更大的數字,可見無限也是不存在的。永遠也一樣,無論說的是一百年、一萬年還是宇宙大爆炸之初至今的一百多億年,總能找到一個更長的時間,因此永遠也是不存在的,尤其是相對於小小的地球、渺小的人類而言。

然而,「永遠」這個概念卻確實存在。作為一個概念,「永遠」可以用於表達想像中的遙遠未來,促進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可以用作「永遠」都在追求的目標。比如,永久保存人類藝術、文化與歷史。

丟失、竄改與磨損

現在,讓我們試著想像,假設有一位記者拍下了 1989 年柏林圍牆倒下的照片和寫下了詳盡報導,並把兩者都數碼化發表,我們要如何確保 2089、2189 年甚至更遠的後世讀到這筆資料。

讓資料流傳後世,要面對丟失、竄改及磨損三種挑戰。丟失可再分自然流失和歷史清洗,前者大概不會發生在柏林圍牆倒下這種國際大事,但每天的事件和資料恆河沙數,就說你居住的小村莊被滅好了,殘酷的是即使那對你來說是一切,也不見得就會引起國際關注。在注意力極度稀缺的分眾年代,每個個體都需要抱有「自己歷史自己救」的覺悟。

雖然現在看來柏林圍牆的歷史保存得很好,但沒人說得準再一百年後的德國由誰執政,如果這段歷史令屆時的政權難堪,銷毀歷史文獻和屏蔽民間報導屢見不鮮,不論是獨裁政權還是民主政體。

如果你認為歷史清洗是邪惡的極致,那麼你還是天真了;相對於刪,更具破壞性的是改。紀錄被刪除,至少你知道自己不知道;但當紀錄被竄改,受眾將連自己不知道都懵然不知,被誤導了還以為自己清楚實況。

過往,篡改歷史是獨裁政權的「專利」,來到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媒體的年代,發佈假訊息成為大眾的武器甚至玩具,而且隨著 AI 普及,門檻愈來愈低。現在生成式 AI 才剛起步,ChatGPT 已經出口成文,Midjourney 製作的圖片連專業評審都能騙過,贏取藝術獎項,「有圖有真相」的年代一去不復返,2089 年的後世讀到柏林圍牆倒下的報導,憑甚麼肯定照片確實於 1989 年拍攝,而不是後來憑空生成的,或者基於事實篡改 1% 的史料?

相對於丟失與竄改,電子檔案的「磨損」很容易被忽略。以「Universal Access to All Knowledge」(普及所有知識)為使命的「互聯網檔案館」(Internet Archive),其創辦人 Brewster Kahle 去年發表題為〈Digital Books wear out faster than Physical Books〉[1] 的文章,提出有趣的觀點:百年前的書現在仍能閱讀並不稀奇,但十年前的電子書卻往往已經沒法閱讀。

紙本書的潛在磨損不用多解釋,Kahle 舉出多種原因使電子書不能再被閱讀,除了數據儲存媒介的物理損耗,還有諸如硬體的更新、格式的改朝換代等。比如說,如果前人留下一片 5-¼ 寸軟碟的資料,就算數據還在,今時今日要閱讀也不是一件易事;何況那之前還有 8 寸磁碟、磁帶、打孔卡,之後還有3.5寸軟碟、硬盤、CD、MD、Zip Drive、固態硬盤、SD 卡、U 盤、Blu-ray 等等,短短三十年,儲存媒介已經出現多番革新,在2089、2189 年讀取 1989 年的檔案,顯然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文件格式亦不遑多讓,Kahle 文中只列出書籍常用的 djvu、daisy、epub1、epub2、epub3、pdf-a 等,還沒有提到聲音、圖片、影片、壓縮檔在過去幾十年的變化。假設你成功找到帶 5-¼ 寸磁盤的個人電腦去讀取前人留下的數據好了,假如裡面存了一個 arj壓縮檔,你還要有本事找到解壓的軟體。讀取昔日數位資料需要過的五關斬的六將,就是電子書的「wear out」。

Brewster Kahle與「互聯網檔案館」伺服器(攝影:Rudy Rucker,照片來源:The Long Now Foundation)

與遺忘鬥爭的必要條件

分散式出版正是在這個脈絡下誕生,嘗試應對保存人類歷史文化的阻力。

相對於尋找一種永久保存資料的媒介,分散式出版乾脆反過來,前設任何儲存媒介和節點都有可能因為天災、人禍、政治、經濟等各種因素被破壞,因此不依賴任何單一組織中心化儲存,而讓出版物分散由不同的單位與個人儲存在世界各地。

分散式出版強調的不是單點的強度,而是總體的韌性,追求在沒有中心的前提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同時透過數學去取得共識,確保資料完整、一致及可延續。透過分散式出版,任何人都能夠發表作品,一經發表後所有人都能讀取,但沒有人可以刪除或竄改,因此,資料得以原汁原味地永久保存。

技術上,分散式出版利用區塊鏈及分散式存儲系統,分別儲存元資料(metadata)和內容主體。區塊鏈讓人只要付出相應的成本,就能借助整個區塊鏈網絡永久儲存資料,但由於儲存成本很高,只適宜用作儲存元資料,至於圖片等內容需要另行使用分散式存儲系統,其中最通行的為 IPFS(Interplanetary File System),這個系統讓網絡上任何人都能參與備份,並以數學確保資料完整而且一致。

為綁定元資料跟內容主體,相當於內容指紋的雜湊值(hash)會存於區塊鏈作為其中一項元資料;當日後遇上內容更新或者格式維護,元資料也會更新以記錄新檔案的雜湊值,以標註檔案為原檔案的新版本,達到溯源的效果。

說回柏林圍牆的例子,傳統出版方式依賴中心化機構記錄,即使你願意協力長久儲存照片和報導,也不一定能找到源頭;即使找到源頭也保存好,需要資料的人也不知道往哪裡找儲存了資料的你;最後,就算有幸能找到你,也難以證明報導就是當年的「真跡」。一連串協作的難題,正是分散式出版的核心關注。

不過,分散式出版畢竟剛起步,實作上有很多瑕疵。最為人詬病的是使用困難,不過隨著研發和設計,操作介面正逐步獲改善。其次,IPFS 雖然提供了協作儲存的基礎,但如果全世界都沒有一個人儲存某檔案,它始終還是會丟失,它滿足了群體記憶的必要條件,讓記憶得以跟遺忘鬥爭,但當整個社會都不在乎,事情終將被遺忘。

最後也是最難解決的是用戶使用習慣。分散式出版所使用的區塊鏈及 IPFS 等技術,就像跨國界的「人類文明博物館」,即是技術真的能避免人類文化歷史被刪除或被竄改,但正如沒有人會天天逛博物館,一般人日常都是透過 TikTok、Twitter、Facebook、YouTube 等最為簡便的方式接收資訊,而這些方式即使不是由體制主導,至少必須接受體制的約束和審查。要是 2089 年的德意志政權不願讓人民讀到 1989 年柏林圍牆的報導,定能輕鬆地把相關資訊從主流平台下架;更甚者,捏造有利於政權的論述,透過只著重傳播率的演算法大量散佈。

分散式出版的目標是永久保存人類歷史文化,但無論技術發展得多成熟,都只是必要而非充分的條件;記憶要與遺忘鬥爭,還必須仰賴人民的科技新知、媒體素養和公民意識。

*原文發表於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

付費訂閱《區塊鏈社會學》週報,獲得本文及每週文章的 Writing NFT。月費將於 9 月 1 日上調至 8 鎂,現時訂閱,月費將一直維持現價。

課金支持

【突擊福利】送出法庭線布袋(HK$130)及雨傘(HK$150)各一,有興趣的付費訂戶請留言談談對法庭線的看法,我將從中選出兩位送出紀念品。


延伸閱讀

  1. Brewster Kahle, Digital Books wear out faster than Physical Books, 15 November 2022. 

  2. 去你的香港中央圖書館

  3. 臨老入書叢 開辦 web3 出版社追尋自由

  4. Aaron Swartz 逝世十年 世界更形封閉

Loading...
highlight
Collect this post to permanently own it.
DHK dao logo
Subscribe to DHK dao and never miss a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