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写作松公开讲座01|王晋康:科幻漫谈

2019年5月30日-6月2日,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网络社会研究所基于此前四次黑客松的经验,组织科幻写作松(sci-fiathon)的27位参赛者,在48小时内交流、组队、提案、创作、报告。

在写作竞赛之前两天(5月30日、31日),我们邀请了著名的科幻作家、人文学者,带来“科学硬科幻”(王晋康、刘洋)、“社会科幻”(于冰轮、飞氘)两个向度,“女性主义科幻”(赵海虹、詹玲)、“赛博格科幻”(姜振宇、陈楸帆)两个专题的论坛。31号论坛结束当晚,参赛者与工作人员以“寰宇社交”为主题的“世界咖啡馆”讨论会进行赛前热身。在写作松开始当天(6月1日),韩松带来近两小时的特别交流。

作家王晋康在科幻写作松现场

时间:2019年5月30日
地点:杭州市西湖区象山艺术公社
讲稿为王晋康老师惠予
编辑:叶V

演讲正文

今天这个讲座是漫谈式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的也都是人人皆知的东西,我只是把它们集成了,但集成之后好像就有那么一点离经叛道无君无父的味道。欢迎大家听后踊跃拍砖。

文学是人学,是写人性的。科幻文学也属于文学,当然也是写人性的。那么二者完全相同吗?恐怕不完全一样,因为科幻文学是扎根于科学的,必然受科学的深刻影响,比如,受以下的基本科学结论的深刻影响:

1,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因此人性来源于动物性或曰兽性;再往根上追溯,生物起源于无生命物质的复杂缔合,因此人性来源于“物性”。这一点其实是最普通的常识,只是大多数人常常对此毫无认识。上帝确实大能,他无为而治,放手让宇宙物质自己折腾,也就是物理理论中的“自组织”,然后,居然从普通的物质(混沌状态的物质)中诞生了星云,星体、生命,直到出现灿烂绚丽的人类智慧和人类文明。灿烂的时间长了,人类不由得骄傲,自诩为上帝之子、万物之灵,而忘了自己的卑微出身。有时候被科学家扒出老底,就骂这些先觉者是“猴子的子孙“、“社会达尔文主义”等。所以,不要把人性看得过于神圣,过于高大上,过于虚无缥缈,它不过是一堆原子复杂缔合后表现出来的东西。尽管它已远远超越物质层面,但从根基上还是要符合生物学规律,甚至物理学规律。

人类和所有生物一样,都是进化的,从猿、猿人、智人到现代人。虽然广义的“人”应该从猿人开始算起,但实际上文学中的人和人性是很窄的,只限于现代人的范畴。请大家记住:没有永恒的人性。

2,有一点人们常常意识不到:人对自身生命的敬畏和神圣化,实际是人类一切道德法律的基础,在文学上表现为人文思想人本主义。当人类先民基本接受杀猪无罪而杀人有罪的律条时,就完成了从动物到智慧生命的升华。当然,在上帝眼中并没有这样明晰的界限,为什么杀人有罪而杀鸡无罪,甚至猎狮斗牛钓鱼是高雅情趣?没道理能说通。它只是一个人为的共识,而且诞生历史也不长,拉长来说也不会超过一万年吧。

科学使人类昌盛、伟大,但也在悄悄解构人对自身生命的敬畏,进而悄悄风化着人类的上层建筑。它将带来很多很多很多眼前无解的难题,譬如,胚胎研究为什么不合法?克隆人合法吗?可否克隆自身来用于器官更换?人兽性交邪恶吗?人兽杂交并繁衍后代合法吗?人机合一后是否还是自然人?人的基因是否允许随意编辑或淘汰(不妨想想那位缺心眼的贺建奎)?完全组装的人类基因可否允许繁衍?克隆人、人机合一人、乃至完全的人造人,是否具有人的资格?……这个“无解难题”的单子可以一直拉下去,从天山拉到东海,从地球拉到类星体。而且,目前世界上没一个人能回答。

贺建奎是生物物理学者,其团队基因编辑的一对婴儿在2018年诞生,引发学术界和社会伦理的诸多争议与指责。2018年,贺建奎登上英国科学杂志《自然》。《自然》称他是“基因编辑流氓”(CRISPR rogue)。图为贺建奎在“第二届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现场。资料源自维基百科。

3,人性是善是恶?进化论说,进化的本质是生物对有限资源的竞争,所以基因本质是自私的,利己的。但进化之神关注的是生物族群整体的繁衍而不是关注个体的存活,所以,为了族群整体的繁衍,动物本性中也天然含有利他成分,像母爱、雁群中雁哨的牺牲精神、蚂蚁的无私协作等。人性既然来源于动物性,当然基本态势也是如此。

其实进化无所谓善恶,只讲生存。对生存有利的天性就是合理的。善恶只是人类的二次定义,上帝不认可的。而且它是动态的、有时限的、阶段性的。

4,如果认可“善恶”这种人类的二次定义,那么,人类历史就总体而言是以恶为基的。历史浸透了鲜血,甚至连圣经(尤其是旧约)也浸透了鲜血。能活到今天的我们,都是蒙昧时代那些最成功者或者说最凶悍的食人者和杀人凶手的后代,我们身上都保存着他们的恶基因,这点不必讳言。但人类物种与其他动物物种有一点重要的不同:所有动物本性中的“善恶比例”在时间之河中是基本不变的(也有变化,比如食肉的熊猫改为食素),只有人类在进入文明社会后,利他天性逐步强化,大恶的粪堆上长出一枝越来越粗壮的善之花,合作越来越代替竞争。不过,这并非缘于“人类天性向善”这种玫瑰色解释,而是因为,在生产力逐渐发展后,合作、而不是杀戮,更利于族群的整体生存。人类中也就逐步形成了普世价值,譬如早期的:不能同类相食、禁止乱伦、杀人有罪、仁爱孝悌等;一直到现代的:人道主义、自由民主平等、人权、女权、动物生存权,等等。但需要记住,所有这些所谓的“普世价值”都是后天的,并不是天然存在天然合理的;也是动态的,时刻变化的,比如“不许人兽杂交”的戒律正逐渐在实际上被消解(人移植猪的心脏,在小鼠身上培养人的耳朵)。人类社会已发展出大大小小的共生圈,和谐共生在某个共生圈(西方共生圈、中华共生圈)内可以成为主流,但各个共生圈之间仍是以恶和竞争为主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地缘政治利益”,尽管它名声不佳,常常隐于水下,但永远比光鲜亮丽的普世价值更为强大。这一点由基因层面的人性决定,永远无法改变,除非各个共生圈合为一体,达到世界大同(插播广告:请参看拙作《与吾同在》,这部小说是以文学形象来阐述这个主题)。眼下的中美贸易战就主线而言,不是普世价值的差异,而是地缘政治利益的结构性矛盾。

王晋康,《与吾同在》,重庆出版社,2011

那么追问一句,人类到底有没有永恒的普适的道德?可以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它只是人类族群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合作更有利于人类的整体生存的条件下,人类达成的阶段性共识——甚至它并非人类达成的共识,不是人类的主动行为,而是高踞于人类物种之上的进化之神在冥冥中替我们选出了最优解,再吹入我们的灵魂。

当然,当道德形成并固化后,它会脱离原始目的而在相当时间内稳定存在,世上因此不乏道德高尚杀身成仁的君子。如果某一天,人类又回到非得“易子而食”才能生存的境地,我自信我决不会这样做的,但肯定会有人断然抛弃道德而卑劣求生。可悲的是,胜利者将是他们而不是固守高尚道德的人(插播广告:请参看拙作、科幻短篇小说《兀鹫与先知》)。

5,对人类之爱的讴歌是文学的永恒主题,这是作家包括科幻作家的共识。但这并非“爱”天然高贵,其本质原因是,它符合刚才说的那个人性由恶转善的社会大趋势。当然同时也得记住,任何社会中都有恶,包括必要的恶(军队、死刑、武器科技等)和泛滥的恶,这种状况肯定要持续到人类末日。人类永远不会走进伊甸园——何况伊甸园中还有原罪呢。

顺便说一个我在《与吾同在》中表达的观点:依我看来,人类很难形成大一统的共生圈,除非有外界压力(外星入侵)或对外的追求(向太空移民)。

6,人类之爱中最强大的是母爱和情爱,也是文学最重要的永恒的主题。它们本质也来源于基因的自私,是要延续自己的基因。二者被万千文学家神圣化,被放在高高的神坛上。当它们被神圣化后,就可以脱离原始目的而稳定存在——且看那些殉情的痴男怨女,他们的相爱哪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但就总体而言,就本质而言,男女之爱只是两性繁衍方式的附属物。所以,万一科技的昌盛使人类不再依靠两性繁衍(譬如克隆,用干细胞培育精卵子,机器子宫,纯人工组装基因等),那么男女之爱这支美丽圣洁之花肯定会逐渐枯萎,非人力所能逆转。甚至男人的存在都没必要——因为女性才是大自然的默认配置啊。高踞于族群之上的进化之神是崇尚极简原则的,如果人类能孤雌生殖又能保留两性生殖的优势,还要男人干嘛?可叹的是,这些科技进步确实有可能实现,而且为期并不遥远。从这一点说,人文主义者对近年的科技暴胀切齿痛恨也是有道理的,值得同情甚至值得钦佩,但历史车轮无法逆转。

7,人类是否会继续进化(指革命性的进化)?肯定会。会如何进化?不知道。也许是基因改造,也许是人机合一,也许是抛弃肉体而保留纯电子意识。到那时,人性会不会变?当然要变,不变才他妈见鬼。实际上,今天的“电子青年”和老一代已经几乎不是一个物种了,二者的人性也有了明显的差别,比如年轻一代中越来越泛滥的宅女宅男、同性恋、丁克、娘炮、女性中性化或雄性化、幼态持续,等等,在遗老们看来简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但这就是历史的进程,遗老们包括我也只有发发感慨而已。

8,人工智能能否赶上和超过人类?我这儿说的是根本性的超越,包括创造力、直觉、我识(对于独立于外界的我的认识)、感情、信仰、生存欲望等人类智能的一切。换句话说,人工智能在精神层面能不能变成人甚至超人?答案也是肯定的。只要承认人类智能最早来源于无生命物质的偶然组合及深度复杂化,那就没有任何理由来断定人工智能不能进化到这一步。实际上,由于人工智能有许多先天优势(起点高,思维速度快,容量无限,寿命无限等),它很快就会超过人类智能。美国科学家库兹韦尔在2005年的《奇点临近》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小小地吹一句牛,我在2003年的一篇短文中也做出同样的结论,比他还早两年(我的文章刊于《科幻世界》杂志2003年:人造智能能赶上和超过我们吗?)

创建了奇点大学(2008)的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奇点大学的宗旨:解决人类面临的重大挑战。

如果出现智能人类,它会不会产生人性?肯定会。它和人类人性一样吗?依逻辑推理,两者应该有相当的继承性,但相异的成分应该更大。

9,最后总结一句,文学家可能不爱听的:文学是人学,文学是写人性的,但是,人性,乃至人的本身,并非永恒天然神圣之物。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动态的,永远漂移的。我们通常说的人性是狭义的,只适于万年范围内的人。纯文学家描写的人性就是这种狭义的人性。更极端地说,今天的文学家所描写的只是一二百年才形成的现代人性,当他们写古人时,更多是把现代人性套到古人身上,即所谓的“对历史的现代解读”。

其实科幻作家也大致如此,尽管科幻作品中经常出现外星人或未来人,但总体说未能逾越狭义人性的窠臼,只有非根本性的拓展。这也许不怪科幻作家的脑洞不大,而是过于超越狭义人性的作品难于在大众读者的心智中存活,赚不来稿费。

但科幻作家和纯文学作家仍有不同,后者对人性的描写是平视、自视、内视,更关注于个体和今天;而前者是俯瞰、外视、他视,更关注族群的整体和时间的整体。后者是描绘人性外表的绚丽,而前者更关注人性深层面的冷硬;后者更鲜活细腻,前者更恢宏深刻。后者是凡人(或哲人)的悲悯目光,前者是上帝的冷静目光。

说一点科幻写作中的小秘密:科幻作品中,外星人是最难写的,科幻作家在描绘外星人人性时是在走钢丝:一方面,他要营造足够的陌生感距离感,而且他构建的新人性还必须符合科学理性;另一方面,这种人性还要为人类读者接受。不光写外星人,描写远未来的地球人同样如此。

10,说点稍微越题的话。人类会灭亡吗?这儿是指广义的人类,包括以纯电子信息生存的意识,所以这个问题更准确的表达是,智慧会灭亡吗?

肯定会。万物有生就有死,这是大自然最硬的铁律。连宇宙都会灭亡,何况人类或智慧?智慧生于混沌也将终结于混沌。所以,当纯文学家醉心于描绘自然界的朝霞落日时,科幻作家则常常去描绘宇宙诞生和人类诞生的朝霞、人类灭亡和宇宙灭亡的落日。

11,另一句跑题的话,今天有一个时髦论调,说人类或许是上帝或神级文明放置在地球的试验品,是否真的如此?答案是:狗屁。已经有足够的证据链证明,人类及整个生物圈都是一个体系,从单一源头进化而来,土生土长,紧密相关。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那些组合出第一个生命体的前生命物质,是在地球上产生,还是来自外太空?可能性最大的是在地球自发产生,但来自外太空甚至神级文明的可能性还不能完全排除。

12,再说一句闲话:世界包括人类是不是真实的存在?既然我们是由粒子组成,而量子是不能精确测定的、非实在的、波粒二象性的、不遵从因果律的,那么如此这般的弱水河的流沙怎么能组成坚固的塔楼?今天很多人,包括一些著名科学家,都认为世界是虚幻的,我们实际并不存在,只是活在虚幻的信息中。

但我年龄老迈思想陈旧,根本不信这一套。我相信上帝(客观上帝)是大能的,他老人家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非实在的量子塌缩成实在的宏观之物,使一个特定的人在其有生之年具有特定的身体、特定的人格、特定的意识、特定的记忆和情感,能以他渺小的智慧思考宇宙,疼爱亲人,努力求生,恐惧死亡,不会突然在时空中消失。这就是自然之大道。

演讲录像

https://vimeo.com/348129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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