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贵州|在密如瀑布的高楼下,只跳舞,不说话——记贵阳花果园田野

撰文:李雁军
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空间生产的乡土实践研究生

贵阳城市俯瞰 摄于田野途中

在这次田野的飞机上,我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观察贵阳的城市肌理。山的周围,一些低矮平房中间会突然来一组高楼,镶嵌其中,这样的景象出现得比我想象的要频繁。

花果园双子塔“中环一号” 来源售楼小哥朋友圈

一下飞机,走在连接飞机和航站楼的通道中就里面能看到花果园“中环一号”的楼盘广告,这像个信号提醒我,导游工作要开始了。

从机场到花果园的路上,一直在本地人视角和外地人视角中反复切换,虽然我的家乡和贵阳都同属贵州,但由于我不是贵阳本地人,在正式准备花果园这个题目之前,对于花果园的经验也仅有过两年前几次临时借住在花果园租了房子的朋友家的经历,当时最直接感受是当的士开始驶入花果园的区域之中时,速度会骤然变慢。

花果园兰花广场附近 摄于2019年1月

几乎每次打车到花果园,司机都会抱怨花果园堵车的状况,如果知道我是外地人,还会顺便跟我分享一下花果园的老板每年赚多少钱,随时被上面请去喝茶,一辈子不能出国之类的八卦,最后会以一句“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啊!”作为结尾。花果园的B北区属于比较早建成的区域,入口在一个大坡上,坡的这边是45层的高层住宅,另一边是还没有被划定到改造区域的自建房,每天出门都要和被堵在路上的车擦身而过。这次我们住的地方离B北区非常近,从位于花果园边界的酒店地带步行进入花果园,越接近越担心花果园到底够不够描述中的那么“魔幻”。

花果园大街附近 摄于田野途中

“这里有香港的感觉耶,虽然高楼林立,但是底下的市井生活还是非常丰富。”

“这个城市尺度感很好啊,颠覆了我对城市的想象。”

好在,花果园还是足够震撼。

朋友圈截图 

这一次我们的田野小组到达贵州之后,我朋友圈里的这条评论非常精准的概括了当时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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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果园售楼部、花果园俯瞰 摄于2019年4月/卫星图来源Google

花果园,号称亚洲第一巨型楼盘,项目总拆迁量20000余户,涉及10万余人,拆迁总面积400余万㎡,总占地面积6000余亩,总投资900亿元,总建筑面积1830万㎡,其中,住宅超过1200万平方米,整个花果园社区横跨3.5km,有超过260栋35层以上住宅,平均容积率为6.87,全部入住后人口将达到50万人,相当于一个镇的级别……

棚改前的花果园 图片由在花果园工作的朋友提供

上述这样的叙述方式在报道花果园的媒体中非常主流,然而这些壮观的数字背后是怎样的现实,是现代化的超级社区?是密集的住宅楼?还是糟糕的交通?事实上,即使是当事者,也很难有人真的能够说清,短短十年发生的如此快速的巨变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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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洁人员用高压水枪清洗地面 摄于2019年4月

高楼下的灰色空间里,污水、垃圾、痰的混合物还是在被滋着高压水枪的清洁工大叔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处理,也许这时候你正在一家素粉店里嗦粉,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滋了一身,也许是因为以消费者为上帝的文化导向还没有渗透,即使是在用餐时,高压水枪在耳边产生的巨大噪音,甚至被脏水滋到,都不会让正在收银的老板娘和正在嗦粉的顾客停下手里的事情,好像这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切都那么日常,这些“脏”的东西,也许是人们原本生活的痕迹,无伤大雅也怡然自得。

一大早在兰花广场喊话打气的年轻职员 摄于2019年4月

花果园兰花广场上除了跳广场舞的大妈阵营和打太极的大爷阵营之外,还会有一个人数庞大的阵营会准时驻扎在这,进行非常短时的喊话仪式,他们就是花果园的销售小哥和小妹。主管们会在队伍前,用贵州话大喊“站整齐点哈!”,随后就是一些鼓舞士气的喊话,各类阵营在这个广场上互不打扰。花果园的销售小哥和别的地方的销售小哥没有太大差别,他们会把上面的那些数字背得滚瓜烂熟,会把你提到的每一个疑虑都打消,唯一比较不同的是,花果园小哥的密集程度,只要你在花果园走上五分钟,大概就会遇到一个销售小哥,只要你的眼神稍微不够坚定那么一秒,就会有小哥前来向你推销新的店面和即将开盘的位于花果园正中央的贵阳最高楼的双子塔新公寓。

“花果园常住人口50万,每天的流动人口100万,占到整个贵阳市的五分之一。”说这句话的人,是我们在花果园的售楼部遇到的销售小哥,当然在说这句话之前,是一套他烂熟于心的关于花果园的数据资料,以求用数字震撼每一个他的潜在客户。

在谈论花果园这样的超级大楼盘时,城镇化是一个不可绕过的词,并且也一直被认为是现代化的必经过程,贵阳市在”十二五”规划中都提出”大力实施城镇化带动战略”,在省"十二五"规划中提出要进一步做大贵阳特大城市、培育以贵阳为中心的黔中城市群。

花果园销售大厅

“中环一号”56层样板房一景摄于2019年4月

而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用城镇化率来衡量城镇的发展水平,并以城镇人口比重作为城镇化率指标,贵阳市政府提出,要在2015年使得贵阳中心城区建设用地规模达到380平方公里,新增城镇人口150万,城镇化率达到75%以上,并用三年时间完成全市4500万平方米棚户区城中村改造工程。根据贵阳市住建部门的统计数据,2012年贵阳市商品住宅销售中,有65%的买家为外地人,其中本省其他地区为50%,外省为15%,小哥说,在花果园的顶峰时期,有3000个他这样的销售人员同时在职,在最初开盘时就连续28周稳坐贵阳的楼盘销售冠军,超级大盘为吸纳人口发挥了重要作用。就这样,在迫切的城镇化的愿望下,强力的棚改、户籍政策双管齐下,十数个超级大盘在贵阳应运而生,花果园也在其中,于是便诞生了无数对于规划者来说如白纸一般的美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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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女士的家 摄于2019年4月

和罗女士见面已经是上一次来花果园的时候的事,她的丈夫带着我穿过我已经被绕晕的弯弯扭扭的路线,我进入了花果园的A区南区。与主流论述中的“现代化社区”“智慧社区”“生态、宜居”等等论调不同,根据 (姚霞周,2019)对花果园A区的光照研究结果显示,在高容积率影响下,花果园社区不符合日照标准的建筑物占100%,不符合日照标准的建筑物窗口占62.71%,1~24层均受到0~2 h的日照时长,日照严重不足。这确实不是夸张,罗女士的丈夫告诉我,他们家住在1楼,基本上全年不管白天黑夜,都是要开灯的,顺便抱怨了一下电梯会经常停电。

一开始见到罗女士,她可能误认为我是类似记者的身份,预设了我可能想要了解的是他们家在拆迁中遇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事件。在见到她之后,她立刻就表明了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拆迁户而已,没有太多值得了解的事情,“哎呀,我也没有什么好采访的,反正就是,人家是越拆越富,我家是越拆越穷。”说起自家的拆迁,她到现在还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多坚持一段时间,“当时就是诱惑力太大了,宏立城说的是,一个月之内搬走的就有5万块钱现金奖励,当时整个贵阳都没有这样的,十年前,你想一下,5万块钱对于我们来说能解决多少事。”前中后段的拆迁户的赔率分别是1赔1,1赔1.5,坚持到最后的就是1赔2,“当时主要我前面的那个老公,因为他生着病,他就是害怕他一死我们就签不了了,他签了合同之后过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去世了,当时他生病也老火(严重),走路都走不了 ,背着我杵着杆杆(拐杖),喊我家姑娘搀着他就去把合同签了。”

花果园新开盘“铂悦府”周边配套 来源于网络

花果园的开发商宏立城集团在项目过程前期,快速解决了在政府部门眼中最为头疼的棚户区的拆迁问题,从公示到拆迁,仅几个月的时间,也是当时贵阳拆迁最快的区域。作为经济欠发达的省会城市,贵阳的GDP与三四线城市相当,贵阳政府想要完成上述2015年需要完成的目标,只能选择与开发商合作,政府低价将地转让给开发商,开发商帮助政府完成基础建设,项目建成后政府根据协议用土地代替政府资金进行支付,这种模式为BT,意即“Build建设—Transfer转让”,是政府利用非政府资金来进行非经营性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一种融资模式,这种模式在高速发展下的我国并不罕见。花果园的区位处于中心城区的中心位置,在规划阶段就将市政交通系统规划在内,“六横六纵”的交通网络涵盖1230万㎡住宅,200万㎡办公,200万㎡商业,50万平米公建,与大贵阳的版图中的市域交通系统相连接,政府以这样的方式来换取城市发展,开发商在政府的默许下建高密度高容积率的住宅区,用走量的方式回笼资金,实现与政府的双赢局面。

黄三叔家窗外 摄于2019年4月

黄三叔估计是花果园拆迁户里赔到房子最多的人,他们家一共赔到手总计20多套房,除了分给六个儿女的房子之外,剩余大部分都租了出去。黄三叔家原本是住在彭家湾的菜农户口,初中毕业就跟着工地上的工人学技术,后来自己做包工头做项目,渐渐地把家养了起来,自己建了几层楼自建房,顶峰时期租给了70多户人家。最近除了打麻将之外,他还有在忙活一个事情,就是跟开发商讨房子,原本他家在彭家湾的自建房有2000多个平方,但是花果园的房子赔到手除掉公摊面积只有原来的百分之七十,他对此表示无法理解,还会一直申诉。虽然对于公摊面积的规则还无法适应,但他对于花果园整个项目的改造持肯定态度,10年后的自己现在环境不同了,想的事情不一样了,见到的人也不一样了,“没有改造的话我们住的乡下,能有现在这么漂亮的小区,能有这么多配套设施吗?总之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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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园宣传片片头截图

“人类文明结晶于城市,城市精华集聚于中心,每一座国际化大都市,都有一个光芒四射的中央活力区。公元2012年,机遇垂青贵州,各项事业迎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延续城市文脉,弘扬时代强音!”这段话来自花果园的宣传片,由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朗诵,开头引出“机遇垂青贵州”之前,有一组国际化大都市与其中心活力区的图像,包括纽约-中央公园,巴黎-拉德芳斯,吉隆坡-双子塔,东京-银座,从中可以看出花果园项目定位,政府与开发商的野心,企图通过大型社区的建设吸引外界目光。

在“白宫”前航拍引来围观 摄于田野途中

在“白宫”前航拍引来围观 摄于田野途中

2018年“花果园”这个tag在著名短视频app抖音上突然火了,花果园也顺势成为了新的网红打卡地,跳广场舞的,遛狗的,看热闹的,飞飞机的,摩肩接踵,好像整个贵阳市的人吃完了晚饭都会涌入到这里。打开抖音搜索“花果园”会发现,排名比较靠前的视频,大多数都是在打卡双子塔,或是位于花果园正中央湿地公园畔的花果园艺术中心,被因为其外形特征,被当地人俗称为“白宫”。虽然对外称为艺术中心,事实上,在手机地图上是无法准确定位到这个建筑的,这栋神秘的建筑传说属于花果园开发商宏立城集团的大老板肖氏兄弟所私有,据说耗资20亿元打造,花果园的内部员工也只能进入到其中的第一层。这栋建筑不曾进入对外开放,却被大众及网络媒体创造出挪用美国地标的俗名,甚至在抖音中可以十分常见到将密集的花果园比喻为“小香港”。以特定城市或标志性象征物作为拟仿对象的都市想象已经成为城市景观塑造的重要叙事构造,赋予了其大型城市中心区域的想象与象征。同时也证明城市空间与城市使用者之间互相定义与互相建构的关系,以及二者所型塑出来的特定的城市生活想象。

田野第一天无人机坠机前最后画面 /花果园兰花广场附近

田野第一天无人机坠机前最后画面 /花果园兰花广场附近

我们此行在到达花果园的第一天,无人机就惨遭坠机,原因是周边高楼太密集,所以无法收到无人机的信号。双子塔下的海豚公园还在建,在耳朵逐渐适应了比较常规的马路和行人的声音之后,到达了隔墙的边缘,巨大的声场突然袭来,好像听到的不止是声音,还有空气的震动。兰花广场上密集的跳舞的人们,在广场上搭了临时简易ktv唱歌的人们,同时并存,身处在这个地方只要把耳朵转向不同的方向就能听到完全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融合在一起了,又好像有一条若有似无的结界,结界内的人们的情绪丝毫没有被结界外的事物打扰,广场舞族人动感的跟着音乐律动,一点不怯场,ktv族人悠然自得的唱着“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在这里用正常音量说话是完全听不清的,让我想到了《路边野餐》中男主角陈升曾经和老婆住在一个瀑布旁的小屋里,“瀑布的声音很大,他们在家里只跳舞,不说话。因为说话也听不见。”花果园密集的高楼就好像一个个瀑布,把水积到这个洼地,人们在这里只跳舞,不说话。

兰花广场上露天KTV 摄于田野途中

超级大盘作为“中国速度”中意志与目的的高度结晶体,从方方面面反射出各种欲望与想象的碰撞,以想象的营造来强化快速都市化的合理性,后续通过主流叙事论述强调和塑造认同。从个体的角度,个人历史与城市发展进程重叠,个人日常生活与地景交织,在规划主体长远的建设性目标与个体现实且迫切的需求之间,存在无数细小又真实的“杂音”,作为个体的丰富质感在此时展开,摩天大楼将人从大地带离,而向上流动的通道却被形如巴别塔的构造物逐渐拉长,在快速发展的巨大阴影之下,我们下一步需要做的是展现这些细小的杂音,寻求下一个有可能成为城市的力量。

参考文献:

[1]贵州省山地特色新型城镇化规划 (2016-2020年)[Z].2016.

[2]贵州省“十二五”新型城镇化发展报告,贵州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贵州省城镇化发展中心[Z].贵州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2016,10.

[3]方帅.贵阳:穷家小户求解新型城镇化[J].中国房地产业,2013(01):24-31.

[4]姚霞,周长威.高密度社区日照分析——以贵阳市花果园为例[J].贵州科学,2019,37(01):6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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