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来自五百多年前的阿尔及利亚,今天,我们接过它,把它寄向远方,寄向不远处的未来。
1492年,穆斯林王国在西班牙的最后一个据点格拉纳达陷落,绵延近八百年的安达卢西亚伊斯兰文明谢幕。渐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穆斯林们发现自己不得不面临三种选择:流放、改宗或死亡。许多人被迫远走他乡,出于各种原因没有离开者,被迫改宗基督教,这些改宗者被称为“摩里斯科人”。显然,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并不信任这些改宗者,于是通过一系列强制性措施让“改宗”变得真实——“清真屠宰场和肉店被关闭,伊斯兰教的宗教活动和习俗,尤其是礼拜和封斋、阿拉伯名字的使用、女性按照伊斯兰教义的着装、包头巾、儿童行割礼、《古兰经》和阿拉伯文书籍被全面禁止。违反这些禁令的人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主麻日在家中打扫卫生或是使用‘真主’和‘穆罕默德’之类词的人被立刻送往宗教裁判所。被判有罪的人会受到处罚金、罚没财产、放逐、服劳役和处以火刑等严酷的惩罚。据说,在1481年至1517年期间,数以千计的摩里斯科人被活活烧死 。”[1]
尽管如此,摩里斯科们在这片土地上又顽强地延续了两百年,其间,他们想方设法书写他们的遭遇、向后代传达他们的信仰、不断派人向玛穆鲁克王朝和奥斯曼王朝的苏丹们求援、发动过起义……
他们曾就自身的处境向瓦赫兰(阿尔及利亚城市)的一位穆夫提欧拜杜拉·艾哈迈德·马格拉维进行过教法咨询,后者是马立克学派的法学家,虽然身处阿尔及利亚,但他似乎很了解安达卢西亚发生的一切。1504年,他给远在安达卢西亚的同胞们做了回复,该信即“瓦赫兰法特瓦(Oran fatwa)”。该法特瓦随后被翻译为西班牙语在摩里斯科人间流传,直至1609年。
该法特瓦原件已失,现存三份副本,其中唯一一份阿拉伯语抄本保存在梵蒂冈图书馆。上世纪50年代,埃及学者穆罕默德·阿卜杜拉·欧南在访问梵蒂冈期间偶然发现了这份抄本,并将其全文收录在他1958年出版的著作《安达卢西亚的终结与阿拉伯改宗者的历史》中。
以下译文,即以该书提供的内容为据:
瓦赫兰法特瓦
我的兄弟们——那些如手握火炭一样紧握信仰之人、那些漂泊异乡却又近在眼前之人——因你们的遭遇,也因你们为主之喜悦甘愿把自身和后代置于险境,求主回赐你们,当你们与其相会时,让你们在至高的乐园中与我们的先知为邻;那些承袭先贤遗风、承受苦难直至最后一口气的人,求主怜悯你我,以正信和虔诚助我们履行为仆的义务,让万事均有转机,为每一个绝境都安排一条出路。
祝你们平安。
这封信,由真主的弱仆——弱中至弱者、最需要其饶恕与怜悯者——欧拜杜拉·艾哈迈德·本·贾玛尔·玛格拉威写于瓦赫兰。
真主怜悯众人,遮掩其过错,他命你们虔诚、命你们虔心祈祷——祈求从这恐怖之国中获得善终与拯救、并与真主所施恩的清廉者们一道复生;他嘱咐你们要坚守伊斯兰信仰,你们亦当命孩子中的成年者坚守之,如果你们不怕敌人看穿你们的意图而加害于你们的话。世人皆恶而独行其善的孤寂者真好啊!身处浑噩者间的记主者,如同身处死人堆中的活人。
你们要知道,偶像由木刻石雕,无害无益,一切权力只归真主,他没有子嗣,除他外也别无他神。你们当崇拜他,当坚持对他的侍奉:当坚持礼拜,哪怕是以指点的方式[2];当坚守天课,哪怕是以给穷人送礼的方式;当以大净洗涤污秽,哪怕是以在海里浸泡一下的方式。
如果你们被禁止礼拜,就在夜里还补白天的拜功。此时,用水洗小净不再是拜功的条件,你们当做代净,哪怕是用手抹一下墙。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按时礼拜和还补的义务都脱去了,因为没水,也无法做代净。如果附近有可以做代净的干净的土、石头或树,而你们可以把手和脸面向它,你们就以指点的方式做代净,这是伊本·纳吉在其圣训注释中引述的主张,你们尽力而为吧。
在礼拜的时间,如果你们被迫向偶像叩头,或他们前来监视,你们内心当知道这是非法的,你们就面向他们命令你们朝向的偶像,举意礼教法所规定的拜功,心里确定叩拜的对象是真主。此时你们所对,如果不是天房的方向,那“朝向”就不再是你们拜功的条件,正如两军交战时恐惧拜中的情况一样。
如果他们强迫你们喝酒,你们就喝,但不要举意使用酒;如果他们强迫你们吃猪肉,你们就吃,但心里要对之憎恶,并相信它是非法的。
如果他们强迫你们娶他们的女儿,你们可以娶,因为他们是有经人。如果他们强迫你们把女儿嫁给他们,你们要坚信这是非法的,如此仅因迫不得已,你们内心要憎恶之,如果你们有能力,当力图改变。
同样,如果你们被迫收取利息或某种非法的钱财,你们就收下,但心里要憎恶。之后,你们只当拥有本金,你们把多余的部分施舍出去,并向真主忏悔。
如果他们强迫你们说悖信的话,如果能一语双关或含糊其辞,你们就这样做,如果不能,那你们内心当坚定信仰,即便话说出口,内心也当憎恶之。如果他们命令:“你们辱骂穆罕默德!”因为他们发的音是“穆玛德”,你们就骂“穆玛德”,心里想着是骂恶魔或是骂一个犹太人——他们经常会取这个名字。
如果他们强迫你们说“尔萨是真主之子”,你们就说,但要认为此处省略了偏次——真主的仆人麦尔彦(即:尔萨是真主的仆人麦尔彦之子——译者注)。如果他强迫你们说“麦西哈是真主之子”,你们就说,但心里要厌恶之,认定这只是喻指所有权,就像“真主的朝房”一样,实则真主并不在其中,也不会降临其中。
如果他们强迫你们说“麦尔彦是他的妻子”,你们就举意把“他”这个人称归于麦尔彦的表兄,他曾与她结婚,但尚未同房就休了她,赛希里在他的经注中曾提到这件事。如果他们强迫你们说“尔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就举意这样做意在表示他的尊荣与全美,并相信是真主擢升了他。包括被迫说到他的死、钉十字架、唱赞美诗、公开赞美他,也当如此举意。
不管遇到任何烦难,你们都可就此写信告知我们,若主意欲,我们会就你们所写的内容作出说明。
我们祈求真主更转气运,使其利于伊斯兰,凭着真主的大能以及慷慨的土耳其人的介入,让你们能公开崇拜真主而不受任何磨难和恐惧。
我们将在真主御前为你们作证:你们确已诚信真主,确已满意于他。
期待你们的回复。向你们所有人致以平安问候。
于(伊历)910年7月初——真主至知其善。
致孤寂者们,若主意欲。
结语
1609年,菲利普三世下令驱逐所有摩里斯科人,让这些可疑之人从西班牙彻底消失。1614年,驱逐最终完成,摩里斯科人这个群体从此没入历史深处。
今天,当我们引用这份五百年前的的教法说明,并非意在其中的教法观点本身。因为,关于摩里斯科人的处境,不管对于适用的教法规则还是具体问题上的教法判断,当时不同的教法学家所持的观点并不一致。
今天引用它,仅仅因为它动人,因为它对远方那些受难的同胞寄予的深切理解和同情。
相对于具体的教法判断,承认人的脆弱、给艰难者容易是伊斯兰更深的纹理。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历史的车轮总在相似的节点碾压相似的人群,直到它在相似的节点转向、抛锚或解体——它一旦启动,从不刹车。
所以,五百年前寄到安达卢西亚的这封信,也将寄给今天以及未来一切的孤寂者们。
孤寂者,作者在信中三次提及这个词(鉴于语境,不同的地方我使用的翻译略有不同),明显指向尊贵先知的话:“伊斯兰孤寂而来,同样将孤寂而归,善哉,孤寂者[iii][3]。”孤寂者这个词,从外界状况而言,指的的是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因而被视为陌生者、异己者;从内心状态而言,指的是内心因举目无亲而生的寂寞。
这是预言,更是现实。
那些踽踽独行的人,那些满怀心事的人,那些被侮辱的人,那些被撕裂的人,祝你们平安。真主彻知你们的行为和心事,不久,你们终将与他相会。
致一切孤寂者们,若主意欲。
作者:“一溪烟”;排版:虔路|The One Path
[1] 见《土耳其宗教基金会伊斯兰百科全书》“摩里斯科人”词条,转引自易卜拉欣·卡伦著,夏勇敏、汤剑昆、范珣、陈彦译《认识镜中的自我——伊斯兰与西方关系史入门》,149页,新世界出版社2018年第一版。
[2] 以“指点”的方式礼拜,即在特殊情况下,因无法进行鞠躬、叩头等动作,通过微躬身子、低头、甚至是转动眼球,以意念来进行正常情况下拜功中应做的动作。
[3] 《穆斯林圣训集》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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