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拾集】Z004:庭兰幽香

致敬过去的生活和当下和未来

这长长的文字,只为记录我们曾经经历的一段历史,纪念那些年我们经历的岁月,呈现出那些悲欢沉浮里,我们独特的心路历程。让我们的孩子们通过了解我们的过去,更好地了解我们。

我想对每一个人说:永远不要对生活绝望,不要绝望于真主的恩典与引领,不要放弃对所有美好与真理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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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你的主所赐你的恩典,你应当宣示它。”(《古兰经》93:11)

“我们的主啊!在你引导我们之后,求你不要使我们的心背离正道,求你把从你那里发出的恩惠,赏赐我们,你确是博施的。”(《古兰经》3:8)

仅以此文,写给小妹,写给她所经历的岁月,写给所有在艰难中忍耐与苦苦追寻的人们。不要忧伤,不要绝望,真主与坚忍者同在。

(一).  

在母亲接连生下姐姐和我后,父亲对男孩的期盼,便变得格外的强烈。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华北平原上、农耕方式还很原始的贫穷而落后的小村庄中,一个男孩的降生,会给一个家庭带来莫大的安慰,在重视子嗣香火传承的农村,男孩永远是父母心头最倔强的爱恋。陈氏门楣子嗣凋零,曾几世单传,到我父亲这一辈略有改善,有兄弟三两个,到了我们这一辈,又渐没落,除了二叔家有个堂哥,其他各房均无男丁。

小妹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产婆进进出出,父亲搓着双手,在堂屋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最终母亲精力枯竭、婴儿的啼哭终于响起、产婆终于如释重负的时候,父亲一个箭步向前,急切地询问婴儿的性别,产婆悲天悯人地看着父亲:“唉,又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认命吧!”父亲长叹一声,转身坐在板凳上,在巨大的失落中,颓丧了很久。

从我们记事起,就知道父亲骨子里是盼儿子的,虽然他也给了我们足够的父爱。父亲矢志不移,给小妹起了小名,叫“招弟”,也叫过“领弟”和“三弟”,其意昭然若揭,希望陈氏再添男丁,但是八十年代全国强制推行的计划生育,粉碎了父亲的梦想。一直到现在,我们一家及村里的老人们还会称呼小妹“三弟”,这个略显怪怪的名字曾承载了父亲热烈的期盼。

小妹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姐姐已上高中,我也刚上初中,都以为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便觉得一个小女孩叫“三弟”这样的名字的确不大好听,便共同商议要为小妹重新取个名字,适赶当时全国第二次人口普查,当普查过后,户口本上已有了小妹正式的名字:陈香荣。

每当我们回忆童年,贫穷给了我们最为深刻的印象,我们现在所能回忆起来的所谓愉悦与开心,一切不过是苦中作乐。孩提时候的小妹,瘦弱,细脚伶仃,细细的脖颈架着颗大脑袋,常给人一种担心的假象,而且脸上经常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像极了《红岩》小说里的“小萝卜头”。父母终日忙于农活,看管小妹的义务通常会落在我们姐妹尤其是我的头上,我那时对她有些小讨厌,因为她像跟屁虫似的粘着我,碍手碍脚,让我和同龄小伙伴们不能尽情而愉快地玩耍。在父母面前,我稍作收敛,但不排除我私下里运用了些小手段或小伎俩,或专横或怀柔,以让她对我言听计从。

尽管那时我们处在撒娇与矫情的年龄,但穷人的孩子哪有那么娇气,父母也基本上没有过多的时间与心情与女同乐。因为我们家的地太多,从我们记事起,就必须去地里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的农活,割麦子、拾棉花、抜杂草等,永无休止的农活过早磨粗了我们稚嫩的小手。

(二).  

很难想象倘若当年父亲身康体健,小妹一路上学走来,如今是怎样的情形。然而生活没有如果,世事错落,造化弄人,一切皆命中注定。一九九二年,小妹已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很严重。至今犹记那个下午,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受我母亲所托,匆匆赶到我就读的中学,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生病住院了,大娘叫你回去,快走吧!”我闻之如晴天霹雳,匆忙向老师请假,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一路狂奔。春寒料峭的早春,萧瑟西风的古道,一望无垠的平原,恰如我荒凉而不着边际的心情,泪水无声地在我的脸颊滑落,我知道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没想到竟至如此。

回到家中,见小妹一人守在家里,父母亲已于两天前去了医院。小妹见我,偎在我的身旁,不断落泪,我亦是故作坚强,强事安慰。没多久,嫁到外村的姑姑也来了,晚饭后,姑姑领着我们两个出门向邻居以及素曰和我父亲关系还不错的几户人家去借钱,因为母亲已托人带回话来,她带去的钱交了住院费,已所剩无几。

夜晚的乡村,月色如银,万籁俱寂,偶有犬吠声从某个胡同深处传来。我们姐妹二人忐忑地跟在姑姑身后,每敲开一扇门前,姑姑都会停下来,思付良久,想好种种央人的措词与各种纠结,那种有求于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所幸我们当晚也借到了一些钱,虽杯水车薪,想来也能缓一时之急。

一夜辗转不安,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妹就赶赴市里的医院。病房内,正在输液的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灰暗,唇色发青,憔悴的母亲守在一旁。我趴在父亲的肩头泪眼婆娑,父亲强颜欢笑,不断安慰,还嗔怪母亲为什么要把我叫回来,不怕耽误我的学习么?母亲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述父亲的病情,还告诉我昨日在石家庄工作的两个叔叔已来看过父亲,因工作关系,留下点钱当日就回去了。母亲还和我商量着要不要通知在北京上大学的姐姐,被一旁的父亲一票否决。

我和小妹当天下午又赶回家里,家里活计多,养的还有牛,不能没人看。父亲是先天性心脏病,肺部也有问题,但年过半百,只适宜保守治疗,病情控制住后,不日后回家静养即可。那几日我和小妹守在家里,互相安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惴惴不安的夜晚。

(三).  

父亲出院后,元气大伤,身体时好时坏,大不如从前,对较重的农活已明显力不从心。家中田地较多(除自己家的外,两个叔叔家的地也由父母种着),农作物种植多样化,农耕方式原始落后,多凭人力,母亲再能干,也应付不来。几个月后,父亲反复思忖权衡,做了让小妹辍学的决定。现在想来父亲当时也是很痛苦的,他平生饱学,虽受文革贻害,抱负未得真正施展,不得不委曲求全,躬耕农田。但他也知道,时代已变,对农村孩子而言,上学几乎是唯一出路,他只是面对现实无力转圜。

小妹平静地接受了辍学的事实,心有不甘也极力隐忍在内心深处,并没有抱怨。她长大了,家中境况她看在眼里。她不想让父母为此背过重的心理包袱,她心疼父母,宁愿牺牲自身也要保全她的两个姐姐。虽然,镇中心小学的校长舍不得品学兼优的学生,去我家里极力说服父母并承诺减免全部学费、虽然我得知消息后还和父亲大吵了一场、虽然姐姐一再申明她可以勤工俭学以减轻家庭用度、虽然周遭邻居与亲戚一再扼腕叹息、虽然……,但小妹还是不得不结束她尚未真正开始的学堂教育,自此开始了她长达近五年的务农生涯。

能想像吗?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肩膀还很稚嫩,原本处在应该被宠爱与呵护的年龄,却不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大人甚至一个大男人一样,终日劳作在田间地头,同时还要和母亲照顾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父亲病情反复不定,每年都要住一两次院,颇费周折。

小妹原本还是一个孩子,生活却强迫她不得不快快长大。在那几年里,母亲和小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劳累与辛酸,以致我行文至此,难以自控地流下了滚烫的热泪,脑海中闪现着无数个母女二人艰难度日的画面。记得有一次,我从县城回到家,见母亲和小妹正在家门口的地里挖土打坯,说是打些土坯,把塌掉的影壁墙垒起来,母女二人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让我心疼不已。在老家,打坯向来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干的活,她们不愿央人,也不想花钱去买砖,只好亲自上阵。啊,曾经深深的苦难,尽管你已远离我们,当我们抚今追昔,在不胜唏嘘中已把你付诸笑谈,但当年你曾深深地渗入我们的血液和骨子里。感谢苦难,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培育出了顽强不屈的灵魂。

小妹要强,虽为女儿身,骨子里却有陈氏祖上不输于人后的气性,日子艰难,却也和母亲把地里家里经营得井井有条,有板有眼,不愿遭人诟病。她变得越来越老练而沉稳,像一个真正的庄稼人那样,深谙农事,春播秋种,渐渐得心应手,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也被她驾驭得游刃有余。后来村里土地调整,户口在外的两个叔叔家的土地被收回,母女空闲时间略多一些,引得小妹牛刀小试,在家门口的地里精心侍弄了个小菜园,里面种满了各种时令蔬菜,像模像样。我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和小妹母亲挎着篮子,去菜园里参观、收获,每次都狠狠赞叹一番,小妹红扑扑的脸,就那么满足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每年的寒暑假,是小妹最开心的时候,我和姐姐都从外地回家,全家聚在一起,共享天伦。尤其是姐姐,从大都市里带来了各式信息,还给小妹带来了不少的书,让她在农忙之余多识些字,多长见识。印象最深的《平凡的世界》,被我和小妹翻了无数遍,书内孙氏兄妹的故事,给了我们莫大的激励。白天,我们一块去地里干活,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晚上姐妹仨个亲热地挤在西屋的土炕上,各自谈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彼此开解,彼此打趣,成宿成宿地有说不完的话。只有在那时,小妹才会像个孩子一样,表现出对我们强烈的依恋。

(四).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我们家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在北大读大三的姐姐带着她的穆斯林男朋友来到我们老家,如此大事,姐姐先前竟不透露一丝风声。虽然姐姐含糊其辞说是她的同学,但我和小妹还是很狡猾地看出了某种端倪。姐姐和他先在老家逗留了几日,考察考察那儿的风土人情,尝遍了小妹菜园里各种新鲜的蔬菜瓜果,便和小妹一起去县城看望父亲和我,那年父亲自觉身体尚可,不想赋闲在家,便去县城一个私人开的小型铁瓦厂当会计,也算人尽其才。我当时在县城中学读高二,和父亲离的不远。至今都很清晰地记得初见老哥(多年来,我们一直这样称呼他)的情形,他文质彬彬,面容清爽,带着真诚而温和的笑容,虽初见却让人感觉很亲切。陈氏无男儿,已成父亲憾事,我和小妹自小就很盼望有个大哥,顶天立地,可以保护我们,老哥基本上迎合了我们脑海中的想像。

严格意义上而言,老哥是我们全家接触到的第一位回族穆斯林,在我所受的有限的官方体制教育中,回族、伊斯兰只是历史教科书上的一个干瘪的符号,作为一个自小在汉文化氛围中长大的中原人,我们对伊斯兰缺乏最根本的了解。我们也不是纯粹的无神论者,各路渠道捕来的怪力乱神杂乱地充斥着我们的大脑,形成了我们对周遭世界零乱而不太清晰的认识。老哥的到来,不但为我们带来了久违的温暖,更带来了别样的伊斯兰气息,也预示着,真主真正的拯救与引领,就要到来。

父亲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的“同学”表示了发自内心的欢迎,对他的异族身份也坦然接受,对他的信仰没有抵触与反感,而且表现出了一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难得的素养:尊重。父亲开明,曾上过县立师范,虽生不逢时,一生落魄,却有着知识分子朴素的价值判断,认为人都应有精神追求和人文关怀,他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对思想自由的推崇与渴望。虽然在他有生之年,他未曾真正抵达精神的彼岸,但也试图在追寻。他和母亲,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生活艰辛,却也有最基本的做人准则,从小教导我们别做亏心事,处处与人为善,并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头上三尺有神明。这些朴实的、来自中华先民的生活理念与伊斯兰价值观异曲同工,本质并无区别。我时常在想,倘若父亲能多几年的寿命,潜藏在他内心的信仰,也许会被真正唤醒。

其实那个时候,姐姐已接受了伊斯兰信仰,虽然她对我们还未直言相告,虽然她在家的时间很短,但她已发生了某种改变,外在装扮上,她已穿起了飘逸的长袖长裙,我们真心认为的确比以前的短袖衣衫更漂亮。饮食上,她亦有所坚守并且尽可能的影响我们,春节时候带小妹去邻近沧州泊头的镇上买清真的牛羊肉。在思想上,她也在有意地为我们提供另外一种价值观与思考方式。身为成熟而稳重的大姐,她尽可能地在行为与思想上向伊斯兰靠近但并不极端。她当时很智慧地采取了一种温和的、循序渐进的、并未急于求成的春风化雨的方式,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对另外一个陌生的群体产生向往并缩短了距离。

(五).  

有些刻骨铭心的阵年旧事,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行渐远,相反却在你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变得更加清晰而鲜明。一九九六年的农历春节,我和姐姐放假陆续回到家中,全家人又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享受难得的团聚时光。父亲那几曰看起来气色红润了不少,心情也很不错,和我们大声的说笑,脸上带着很是满足的神态。姐姐几年前考上北大,令终生抑郁的他一朝扬眉,如今我历经高考后也在石家庄上了学,小妹已真正长大,虽说没上学,却聪明能干,家里家外操持的甚是让人满意。父亲还说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他还打算去附近县城的小工厂去当会计,贴补家用。父亲像个孩子一样,饶有兴致地参与我们姐妹谈论的每个话题,有时会把他慈祥而温情的目光在我们的身上停留许久。我们也感觉父亲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我们的家境就要朝着理想的状态改变。

但是,忽然有一天夜里,父亲的病情一下子突然加重了,胸口憋闷,脸色黑紫,唇色发青,小妹赶紧把氧气包给父亲插上,折腾到天明也没有好转,于是母亲找来车,和几位乡邻把父亲拉到了县医院。当天晚上,抢救无效,父亲撒手人寰。

那天夜里,我和小妹半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还未完全打开,母亲低低的声音随着刺骨的寒气从门缝中被递进来:“你爸爸走了。”听到了姐姐的啜泣声与杂乱的脚步声,看到了几位邻居影影绰绰的身影和躺在担架上悄无声息的父亲。父亲被停放在堂屋的木板上,他面容放松安详,身体绵软尚有温度。我和小妹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不过睡着了,一时间竟不知悲痛,第二天上午我从白布下面偷偷摸了父亲的手,僵硬而冰冷,才猛地意识到:父亲,他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巨大的悲痛,如洪水猛兽,淹没了脆弱的胸膛。

因临近年底,加之我们家的境况,父亲的葬礼,简单而又寒酸,一副廉价的棺木,一抔黄土,掩埋了父亲苍凉而辛酸的一生。多年来,我们远离故土,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父亲的坟前悼念,父亲不是穆斯林,我们却用穆斯林的方式纪念他,在坟前捧起双手,祈祷仁慈的养主饶恕他、怜悯他、让他在后世获得安宁。

父亲入土的当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帮忙处理后事的乡邻和亲戚都陆续散去,偌大的院落内,只剩下心力交瘁的母女四人,连日来的奔波与辛苦,巨大的丧亲之痛,母亲和小妹再也支撑不住,双双病倒。我和姐姐也是强打精神,勉力支撑。按农历年的汉俗,我们家有亡人入土,第一个春节亲戚之间是不走动的,所以基本上每日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相比我们,姐姐对待父亲的去世,表现出了一个有信仰者的冷静与坚强,她不断开导我们,人的生死寿限,不由个人,全由真主掌控,逝者已去,活者仍需坚强,珍惜光阴。虽然我们都不太能了解她所说的“前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那段时间里,姐姐给了我们至关重要的精神安慰与心理疏导。母亲与小妹以后的生活还容不得我们细细筹划,转眼又到开学时节,此番离家,与前次不不相同,以前父亲在,家还是完整的,虽有不舍,却也不至过分忧伤。如今父亲已故,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更显悲凉。尽管我和姐姐心中有太多的牵挂与不舍,却不得不心事重重地垂泪作别母亲与小妹,踏上归校的路途。

(六).  

生活啊,不经历痛苦的埋葬,哪能得到生命的芬芳?父亲去世后,母亲和小妹经历了她们有生以来最艰难的半年。

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与小妹虽然终日劳累,但也不觉得格外凄苦。家里有一个男人在,你会觉得家是完整的,它的灵魂还在,力量还在。如今父亲已去,我们又返校离家,母亲与小妹陷入巨大的失落感里,家给她们的安全感也削弱了一大半。我们家住在村子的最东头,院墙低矮破败,个子稍高的人踮起脚尖,院内情形尽收眼底。每个晚上母女二人都睡不好觉,担心院里的牛被人偷走,对于一个农户来讲,当时的耕牛是最重要的家产。那时的窗户还是简易的木窗框,钉了层塑料纸,透光性极差。小妹在她睡觉靠窗位置的塑料布上挖个小洞,每天晚上关灯后通过洞口观察院子里的动静,半夜醒来,也不开灯,下意识地先朝院子里看看有无异样,确定牛还在方才睡去。那时的社会治安也开始有点乱了,母女二人尤其担心自身的安危,每天晚上睡觉时小妹会把菜刀压在枕头旁边,母亲也把较粗的擀面杖放在顺手的位置,以防不测。

小妹和母亲最怕浇地,那时候浇地不像现在集体灌溉,省时省力,基本上靠单打独斗。把机器或潜水泵拉到地里,如果地块较大或井水不充沛,通常要浇一两天。晚上是她们最难捱的时候,母女二人在地里看机器或浇地,又担心家里的牛被歹人偷走,于是小妹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回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小路上,一会儿去家里看看,一会儿去地里看看母亲,克服着内心巨大的恐惧,来回奔走,两下担心。小妹在当年写给我们的信中提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我记得我当时躲在宿舍里忍不住哭泣许久。

春雨连绵,润物细无声的大好时节,却是母亲与小妹最怕的时候,我们的房子是土坯房,房顶木梁上铺的苇草,上面又铺了和好的泥土,每年房顶都得重新磨一遍。一遇雨天,屋角就会不同程度地漏水甚至会造成局部的瘫塌,引得母女二人心惊肉跳。后来我们离开故乡多年后,每逢下雨,小妹心里还会不由自主地有莫名的恐惧。母女二人在家艰难度日,我和姐姐在外也是每天如坐针毡,忧心牵挂。那时和家里唯一的联系方式是通信,每次写信皆千叮咛万嘱咐,万望她们注意安全。我还特意嘱咐小妹一个人少出门,如果不得已一定随身带把水果刀,以为防身之用。

当我们最终离开故土,回首往昔,每次都在无限感慨中唏嘘不已:仁慈的养主啊,我们是多么地感激你!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你保护了我们!让我们免遭伤害。尽管我们当时还未真正靠近你,但你已用博大的仁慈,深深地眷顾了我们!

虽然家中的种种境况,令出门在外的我们忧心如焚,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出路。快放暑假的时候,姐姐专程去石家庄找我,告诉我她和老哥反复商议,决定让母亲和小妹离开老家,搬至甘肃临夏。适逢老哥正在临夏翻译书籍,亦方便彼此照顾,而且小妹还可以去临夏的中阿学校去学习,以弥补她幼年辍学的遗憾,母女二人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姐姐跟我说:“生活已到绝境,我们何不换一种生活方式,在真主的大地上寻求他的恩惠呢?”我听完姐姐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对,举双手赞成!那时候,我对伊斯兰多少有了一点点了解,心里认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况且我知道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们母女四人精神上都快挺不住了。生活向来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又怎能反败为胜呢?

(七).  

生活的轨迹,常常会在非常关键的路口,蓦地改变了方向。当姐姐和老哥回到老家,向母女二人宣布要迁徙西北的重大决策后,母亲和小妹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突兀与不可思议,中原汉族人向来安土重迁,若非得已,一般不会背井离乡,流落他处。虽然老哥一再宽慰并保证他会安排好一切,但毕竟前途尚未可知,去遥远的西北过日子,举目无亲,究竟会怎样,她们心里着实没底。可是在老家担惊受怕的日子已使母女二人不胜疲惫,难以维继。姐姐与老哥向来成熟稳重,值得托付,此番决定,必是思虑周全了。况且近一年多来受姐姐的潜移默化,母亲与小妹对西北、对西北的穆斯林虽未亲临,却已然有几分亲切与向往。而且母亲告诉姐姐,小妹长大了,这半年里,已经有村里的媒婆来给小妹提亲了,但是所提的人家,不是家教口碑差,就是男孩本身有点毛病或不务正业。这让小妹感到某种羞辱与气愤:“我不就是没了父亲了吗?不就是家里穷吗?就因为这样,我就得配这些歪瓜裂枣之人吗?”姐姐听到这些,岀于世俗与信仰的双重考虑,更是坚定了要让母亲与小妹离开的决心。

于是在九七年的那个暑假,姐姐和我都第一时间赶回家里,着手处理搬家事宜,囤里的粮食粜了,牛也卖了,农具和家具大多送给了邻居与亲戚。家里本就清贫,收拾起来并不费周折,但母女四人心情仍旧很低落,陷入无可名状的今昔何昔的哀愁里,这个我们从小就熟悉的院落,虽然稍显破败,但它承载了我们多少的喜乐哀愁,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付诸了父母以及小妹当初建设的心血,屋门前的大槐树,西墙边的几棵枣树与南墙边的绒花树,都见证了我们在这个小天地里坎坷的成长。而今,我们即将远行,曾经弥漫在这个小院里的温热气息,将随着我们母女的离开,而散去。

对于我们的举家远迁,村里街头巷尾,早已热议如沸,扼腕叹息者有之,冷眼旁观者甚众,但也不乏幸灾乐祸者。大多数的乡邻在表现出了惊讶与不解之余,得出了他们的结论:陈氏家道彻底没落,这落魄的孤儿寡母,恐怕是要浪迹天涯了。

临离开前,我们母女四人来到父亲的坟前,内心五味杂陈,都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当我们坐在姑姑借来的拖拉机上,泪眼朦胧中,小小的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再见了故乡,我们即将奔向远方,投入全新的世界,无论如何,请祝福我们吧!

我们先到北京,临时寄居在一位虔诚的穆斯林朋友那里,姐姐和我着手拖运行李,购买车票。老哥已于数日前先赴临夏提前安排,只待接应。闲暇之余,姐姐领着我们在北大校园里转,在清澈如水的未名湖畔流连往返,母亲与小妹的脸上,终于现出了难得的轻松笑容。不日后的一天夜里,北京西站长长的列车载着母女四人,开始了我们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跋涉:奔向遥远的大西北。

(八).  

北京开往兰州的北线列车,沿途要经过石家庄、张家囗、包头、银川等几个较大的城市。盛夏时节,窗外的北国风光旖旎迷人,变幻各异,小妹与母亲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又奔向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我们都有点新奇与激动。我和姐姐甚至还萌生了类似一种指点江山意欲赋诗一首的豪迈。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离开故土的落魄感与潜伏在内心隐隐的不安似乎正慢慢散去,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经过近一天一夜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兰州火车站,真的感觉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度,湛蓝的天空,云淡风清,放眼望去,戴礼拜帽和盖头的穆斯林随处可见,不断涌入耳朵的,也是我们异常陌生的西北方言,傻傻听不懂。

老哥早已在出站口等候,不知为什么,我和小妹的眼晴都有点酸涩,我们和老哥不过见过一两次,接触的时间很有限,并没有真正在一起生活过,但在内心却早已把他当成了可以倚靠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亲人。我们是多么感谢仁慈的养主把他安排进我们母女几人的生命里!老哥拍拍我们的肩膀,暗示我们要坚强,他全都安排好了。他竟然还有心情打趣我们老大不小哭鼻子。时值中午,他引着我们母女先到了在火车站附近开面馆的朋友那儿,朴实憨厚的西北汉子带着真诚而暖心的微笑已在等候,大份的、色香味俱全的西北正宗炒面片和牛肉拉面,狠狠地犒劳了我们的肠胃。稍事休息后,我们辗转到小西湖汽车站,坐上了开往临夏的客车。

接近黄昏时分,客车在崎岖的、高低不平的盘山公路上颠簸而行,周围几乎全是峻峭陡立的岩石,仿佛触手可及。长途旅行的劳累,使得母女几人在车内昏昏欲睡,车子在山路拐弯处一块儿较宽敞而平坦的地方却停下了。车上的乘客下去了三分之二,包括老哥。正诧异间,见他们自动排成两三行,最前面应该是临时推选的领头人,众人皆面西而立,肃穆安静,默默地抄手、弯腰、叩首。姐姐轻声告诉我,这是穆斯林在礼拜,用这样一种方式显示他们对养主的崇拜、敬畏、托靠。我承认我当时被那样的一种情景所震撼,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被触动,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在别人表现敬畏的时候,你太随意就显得很惭愧。

历经多年后,那样的一种画面还经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尽管我当时对伊斯兰几乎一无所知,但当时曰暮苍山旁几个肃立的身影,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记忆。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圣与敬畏被不断消解甚至被嘲笑、被遗弃的年代,但在这个世界上,穆斯林却表现出了跟我们先前世界迥然不同的生活状态。他们的敬畏从来不仅仅只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贯穿在他们细微的琐碎生活内,流露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中。

抵达临夏,已近夜深,老哥安排了三轮车把我们拉到我们的新家。旅途的劳累、各自不同程度的晕车,我们都没细细打量我们的新居,就在极度的倦意中沉沉睡去。

(九).  

若非亲身经历,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临夏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当初怯生生地靠近她,她却给了我们最热烈、最深情的拥抱!

母女几人在临夏的第一个早晨,是在周围清真寺此起彼伏的邦克声中醒来,那是各个清真寺的宣礼塔上传来的召唤穆斯林去寺礼拜的声音。虽然当时我听不懂它的意思,但直觉上听起来富有极强的韵律感。时至今日,我都忘不了第一次听到它时的感觉:高亢、悠扬、婉转,划破夜空,余音袅袅,真有绕粱三日不绝之感!透过窗户,发现隔壁老哥的房间灯亮了,不一会儿窗外传来老哥喊姐姐的声音,姐姐起床后告诉我们她和老哥去寺礼拜,我们可再休息一会儿。新奇与激动填满了我们的胸膛,我们哪里还睡得着呢。

天色渐亮,我们终于可以慢条斯理地打量一下我们的新家,这是所普通的平房小宅院,院内布局有点类似四合院。我们母女几个住的是一大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宽敞、干净,里面有个大炕,各种生活用品老哥已基本购置齐全。院子东侧的两间是老哥的卧室与书房,西侧的房子貌似闲置,暂无人居。整个小院干净、整洁、清净,自成一统。房子虽略旧些,但修缮的很好,比我们先前住的土坯房已好很多,我们很是满意。老哥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房子闲着,听说我们要来,收拾好免费让我们暂且栖身,正说话间,屋主真就来了,是一个叫“尔撒”的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许是知道我们昨天到了,嘘寒问暖,为我们里外安排一切,让我们心里很是温暖。

接下来的几日,在收拾家当之余,老哥会带我们去街上转,尽快让我们熟悉周边环境。临夏的大街小巷,都体现出浓郁的回乡风情,清真寺分布密集,鳞次枇比,多呈现出中阿结合的建筑风格。大街上随处可见戴礼拜帽、戴盖头的穆斯林男女,大多面容光洁、温和、清爽,给人极强的亲和力。穆斯林之间温情的“赛俩目”问候不绝于耳。我们边走边看,心下赞叹不已,不知为什么,感觉一下子和这个城市拉近了距离。 母亲那时还制造了个小插曲,那日她在屋有点无聊,说就在家附近转转,不知那日我们在屋忙什么,总之母亲只身一人出了门。后来听母亲讲,她七拐八拐地转来转去,后来就不识得回家的路。母亲目不识丁,站在陌生的异乡街头,内心焦急万分,向别人打听,又说不清新家大概的位置,况且别人也听不懂她浓重的河北方言。母亲急了一身的汗,后来不知怎的拐到了一座清真寺,清真寺的一位女老师耐心听完了母亲语无伦次的求助,大致猜出了母亲的诉求,一边安慰母亲一边领着她寻找,最后凭着母亲模糊的记忆在一条小河边遇到了正心急如焚四处寻母的我和小妹,母亲的脸当时都吓白了,回来后一直喃喃自语:多亏碰上了好人!我们知道,是仁慈的养主在保护母亲!

当真主的引领到来的时候,一切已是水到渠成。近两年的时间,我们从姐姐和老哥身上、从北京的穆斯林朋友身上、特别是到临夏后的所见所闻,已强烈地感受到伊斯兰强大的吸引力,尽管我们还未真正地走近真主,但内心已感受到仁慈的真主的呼唤,所以当有一天姐姐询问我们是否愿意成为穆斯林时,我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反而心怀热望。是时候该和过去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理念告别了,我们非常愿意开始一种洁净而从容的“穆斯林模式”的生活。于是在那个吉庆的上午,姐姐把我们领到街上的“浴室”,详细告诉我们洗小净与大净的举意与程序。这儿的浴室也与河北老家那边不同,全是独立的小单间,里面的小汤瓶里,店主已贴心地预备了温水,专供小净之用。我们虔诚地沐浴净身,随后跟着老哥和姐姐来到临夏大祁寺,在和蔼可亲的老阿訇的见证下,母女三人虔诚地念了“清真言”与“作证言”,从此于种种世俗身份之外,我们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穆斯林。

(十).  

“难道他没有发现你孤苦伶仃,而使你有所归宿?他曾发现你徘徊歧途,而把你引向正路?发现你家境寒苦,而使你丰衣足食?至于孤儿,你不要压迫他,至于求助者,你不要呵斥他,至于你的主所赐予你的恩典呢,你当宣示它。”(《古兰经》93章6-11节。)

每当我打开记忆的搜索引擎,在时光深处追寻,都会在九七年那个临夏的暑假温情地驻留很久。迁居西北,是我们陈氏家族划时代的改变,在那片信仰的沃土,我们不仅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也开始了真正的思想启蒙。

新居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老哥和姐姐立马就投入紧张的翻译与校对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或奋笔疾书,或斟酌词句,有时会熬至深夜。小妹暑假后要去中阿女校学习,为了让小妹开学后能尽快打好阿语基础,我和她每天还去附近一所清真寺里,夹在一帮十来岁的小朋友们中间学习阿语字母和一些宗教常识。母亲暂时居家料理家务,当然我们是不会轻易让她独自出门了,我们的日子轻松而充实。每天晚上母亲和小妹都睡得特别踏实,再也不用担心牛被偷走,再也不用担心歹人入室,偶有阴雨天,小妹虽然还会心生恐惧,但理智会告诉她现如今的房子不会漏雨瘫塌了,我们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与安全。

老哥的书房藏书很多,我和小妹在那段时间也读了不少书,恶补了不少有关伊斯兰的基础知识,对信仰的理性认识上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每日出得门去,观察穆斯林聚集区生活的方方面面,直觉的感性认识更是不断进步。当然,初为穆斯林的我们也肯定会有很多问题。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时就得麻烦研究生的姐姐和阿訇级别的老哥了,二人皆发挥特长,循循善诱,为两位小妹解疑答惑,指点迷津。我们学会了礼拜,每次洗完小净,身体的清洁总会带来精神的愉悦。我们越来越习惯把内心的烦恼、悲喜、心愿在拜毯上向真主倾诉。

对于以前在村里的种种苦难,包括父亲的去世,站在信仰的角度我们也有了一种新的认识,那是我们的前定,而我们自己并没有能力左右,那是真主对我们的考验与引领。感谢真主让我们即使身处困顿,仍然坚强与善良;感谢真主在我们最无助脆弱的时候,保护了我们!

茶前饭后闲聊之余,老哥也会给我们多少讲到他以前的故事,他来自遥远的西海固,一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人类生命禁区”的地方,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家境比我们还苦很多。作为家中最小的“尕娃”,自小被哥哥送到寺里念经,初衷只为能吃饱饭,二十多年来,他辗转西北各地求学,经过一系列因缘际会,后来去北京大学听课,在风景如画的燕园和姐姐相识、相知、相爱。北大高材生与一个“念经人”的传奇爱情,早已在北京穆斯林圈内传为美谈。真主通过他引导了姐姐,又影响了我们全家。主啊,你是多么地仁慈,你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一切,我们不过是顺应了你仁慈的呼唤!

每日伏案,难免劳累,偶有闲暇,老哥会领着我们母女几人去临夏的红园。园内花木扶疏,姹紫嫣红,湖水如镜,溪流涓涓,实在是怡情怡致的好去处。有时我们也会去红园附近的山上,登高望远,俯瞰河州,心胸豁然开朗,精神焕发。啊,全新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生活!悠然下得山后,我们多会顺路光顾有名的“你读书屋”,或看书或买书,受益颇丰。

美好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又到开学季,我和姐姐又得离开,但感觉已和从前截然不同,虽依依惜别,却没有了以前的过分担忧与伤感。

历经一个暑假的熏陶,我的心态也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回到校园,感觉熟悉而陌生。也不想去踏足学校的食堂了,心理上已有某种程度的抵触。虽然没戴头巾,却沿袭了在临夏长衣长裙的打扮,衣袂飘飘,走在校园疑似有点另类。周末我跑到石家庄清真寺附近的清真一条街(以前竟不知道),搬回来成箱的清真方便面。有时也去清真寺转转,第一次进寺的时候门囗大爷意欲盘问,我一声流利的“赛俩目”问候,立马放行,从此后便如入无人之境。只是那时寺内冷清寂寥,礼拜人并不多,周五聚礼时略好些,除本坊人外,有许多外地做生意的穆斯林也会来此。周末也不太想呼朋引伴去街上闲逛,总想静静地呆在宿舍或坐在校园安静的小花园里,读从西北带来的书(多半从老哥的书房搜刮来的)。偶而忧思难忘或自寻烦恼的时候,会翻翻《古兰经》,从真主的语言中寻求慰藉与力量,以平复心境。随着认识的深入,越来越发现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从广度和高度上都拓宽了许多,有时价值取向已与先前迥然不同。有时给班里的同学讲到西北的见闻,谈到我对很多事情“独到”的看法,众人皆面露匪夷所思之态,认为我“中毒”颇深。让我叹息之余,竟矫情地生出几分孤独。

(十一).     

流光易逝,转眼间我们又有半年未见母亲与小妹,不知她们在那边究竟会怎样。虽然她们在信中通报安好,可是我和姐姐是多么地想她们!于是寒假来临后,我和姐姐就第一时间赶到了西北临夏。

小妹已在中阿女校学习半年了,她在学校里开始系统地学习伊斯兰信仰知识,尽管她的文化基础很薄弱,但小妹异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非常的勤奋、刻苦,各门成绩都很优异,有时还能和老哥练几句阿语口语。半年多来,信仰的濡染让她变得自信而开朗,脸上显现着温和而平静的光芒,让人感觉到一种舒服的单纯与美好。她以最快的速度融入了穆斯林的生活,对未来展现出了种种美好而热烈的向往。

那天晚上,望着身旁已安然熟睡的小妹,我的思绪又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我看到了孩提时候细脚伶仃的瘦弱的“小萝卜头”、看到了父亲生病时和我深夜在家的惴惴不安的小妹、看到了和母亲打坯的那个汗流浃背的小妹、看到了那个半夜拿着手电筒,极力克服着内心巨大的恐惧独自一人在乡间小路上来回奔走的无助的小妹……,泪水又悄悄地打湿了眼眶。

变化最大的是母亲,以前在河北农村,长年的田间劳作,沉重的家庭负担让母亲未老先衰,终日给人以憔悴悲苦的形象。但如今的母亲每天洗小净、礼拜,刚过去的斋月,还封了一个月的斋。她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在我们以前的岁月里,从来都没有感觉母亲像现在这么年轻过!母亲在第一时间给我们展示了她的奖状和奖品(一条毛毯和一个暖水壶),这是母亲抽时间去附近的一个老年学习班学习发的奖品。母亲激动地告诉我们两个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我们在惊讶之余,一致要求母亲当场演示,母亲就用她那布满老茧的、和各式农具纠缠了几十年的手笨拙地握住铅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手猛地一抖,划出好长,引得我们笑成一团,母亲也笑得差点流出了眼泪。以前眉头紧锁的母亲如今变得爱笑了,我们发现母亲笑起来是多么地好看!

家里虽然依旧简朴,但被母女二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净几、炉火旺盛,冬曰暖阳透过窗户斜照在炕上,让人感觉身心异常的温暖。母亲的厨艺也进步了不少,而且呈现出了强烈的西北风味,我们到家后的第一顿饭,是母亲做的揪面片,色香味俱全,吃得我和姐姐红光满面,赞不绝口。

母女二人告诉我们,这半年里,老哥把她们照顾得很好。她们也得到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和精神上的鼓励,在斋月里,有不少人直接把天课出在我们家里。这些人与我们素昧平生,却慷慨地施以援手。我们听了都很感慨:这在以前的河北老家是不可能想像的事情,人们习惯以金钱与地位定尊卑,关系的亲疏也多以血缘为核心。作为穷人,我们曾经以为尊严像我们的财产一样稀少,但伊斯兰信仰,给了我们真正的平等与尊严,真主慰藉了我们无助的心灵,他评判尊卑高低,超越了种种世俗的虚妄的标淮;穆斯林建立在共同信仰之上的爱,早已打破了血缘、民族、种族与地域的界限,把它温暖的触角,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闲谈之余,我们也会经常聊到当年村里的那些往事,母女几人都感觉恍如隔世,仿佛那已是很遥远世界的事情。但我们的心情已不再变得沉重,而是陷在无限的知感里,我们是多么地感谢真主对我们的眷顾与引导!

(十二).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姐妹三人都有了自己美满的穆斯林家庭,真主赐予了我们清廉的穆斯林丈夫与可爱的子女。真主恩赐母亲也找到了情投意和的老伴,重新组建了幸福的家庭。小妹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关注我的写作进度,对于遥远的从前过往,她平静而又恬淡,有一天深夜里,她在微信中给我留下了这样一段语言:“看了几遍了。此刻的我坐在这里,可心里对真主给我的恩典,无法用语言表达。可以这么说,我记忆真主给我的恩典,大于真主曾经给我的那点苦难。”

我今天写下这长长的文字,只为记录我们曾经经历的一段历史,纪念那些年我们经历的岁月,呈现出那些悲欢沉浮里,我们独特的心路历程。同时,我也想留给我们姐妹三个的孩子们,让他们通过了解我们的过去,更好地了解我们。

我在这篇小说的开始,曾表明此文写给小妹,但收笔之际,才意识到此文是写给文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包括每一位在艰难中坚持与苦苦追寻的人,当然,也包括能有机会读到这篇小说的每一个人。我想对每一个人说:永远不要对生活绝望,不要绝望于真主的恩典与引领,不要放弃对所有美好与真理的向往。

“我必定要考验你们,直到我认识你们中的奋斗者与坚忍者。”(《古兰经》47章31节)

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愿你温柔相待这个世界。愿真主引导每一位求道向善之人,愿真主安慰每一颗善良的心灵,阿敏!

2016.3.12

洛阳

作者:“葳蕤”;排版:虔路|The One Path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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