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上的美可以有多傾倒眾生?剛離世不久的法國明星阿倫狄龍(Alain Delon),就是經典例子。
看看1960年《怒海沉屍》(Purple Noon)的他,年青力壯,樣子及身形都很完美。瘦長的臉,五官標致之極。一雙眼尤其迷人,眉毛濃密又挺拔。《怒海沉屍》那年頭,礙於成本,歐洲的彩色片並不多見。《怒海》卻不拍彩色不行——歐洲古城與地中海的美景、蔚藍海洋、年青人優美體態、古銅色的皮膚,教影片初段洋溢着朝氣,今天回看毫不過時。阿倫狄龍隨便穿搭件藍襯衫,加條白斜布褲已經瀟灑到不行。彩色菲林,還清清楚楚記錄到他一對會說話的藍眼睛。
超特寫鏡頭締造傳奇
導演雷尼克里曼(René Clément)當年肯定知道這份天大的本錢。阿倫狄龍離世,我發覺網上傳得最多的,是他《怒海沉屍》片末一個特寫鏡頭——應該說是「超特寫」,毛孔與鬚根隱約見到,銀幕畫框只涵蓋了他的五官,前額與脖子已在框外。他的眼神緊緊向女主角的視線盯過去。女主角本來正在撥弄結他。他提起她的手,結他聲戛然而止。他用力吻她的手掌,眼神沒有半點轉動過。
想像一下我們是當年的觀眾,幾十尺的銀幕被阿龍狄龍那張精緻的臉完全填塞了,看上去,大概只能用屏息靜氣形容。試問,戲裏的少女如此被他深情一吻,那能不動心?
《怒海沉屍》阿倫狄龍首次擔正,在此之前他仍與別人平分秋色。他生於1935年11月,《怒海》公映時,他未及廿五歲。今天眾所周知,《怒海》乃小說改編,Patricia Highsmith的The Talented Mr. Ripley。同一小說,美國很多年後拍成電影《心計》,麥迪文演主角。現在則有Netflix的劇集《雷普利》。阿倫狄龍演的,就是故事中那個初見充滿幹勁,再看未敢恭維,但愈覺得可怖,愈是叫人追看的雷普利。順帶一提,「怒海沉屍」此港譯片名夠傳神,但願不要被人埋怨「劇透」就好了。台灣叫它做「陽光普照」。
阿倫狄龍初出道,憑一副俊美外表、健美身形,一開始就演了《怒海沉屍》的雷普利。說明,條件再好的銀幕美男子,還要看生於什麼時代。阿倫狄龍當年身處的,是二戰後歐洲電影的黃金時代。他當然演過不少純粹賣弄帥氣的電影;然而,幾十年過去,他離世後最叫人懷緬的,還是一系列他與名導合作的名片。很多明星有殺死人的眼神,可阿倫狄龍那對深邃眼神的背後,不時去刺探人性的陰暗,扮演一些叫人看不透、亦正亦邪、莫衷一是的傢伙。
光是他演過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兩部傑作,已足以名垂青史:與《怒海沉屍》同年的《洛可兄弟》及1963年的《氣蓋山河》(The Leopard)。對了,意大利電影後期配音盛行,電影公司於是向不諳意語的他國影星招手,壯大一己的電影版圖。阿倫狄龍就經常法國、意國兩邊演戲。維斯康蒂兩齣影片述說的,是義大利兩個時代的故事。
《洛可兄弟》寫一個窮困的單親家庭,一行人由意大利南部遷到北部工業城鎮米蘭,寄人籬下、萬事得重新適應。全家共五兄弟,阿龍狄龍演三哥洛可。性本單純,奈何造物弄人。他服兵役回來後,愛上二哥的前度,一個風塵女子。二哥因妒成恨,對弟弟與愛人做出一件不可挽回的惡行。此片證明阿倫狄龍不只有外形,演技也極好。二哥報復那場戲超可怕,洛可的嘶叫聽得人無比心痛。回看幾齣阿倫狄龍初露頭角的戲,覺得他有段「小子」時期,伊迪帕斯情結很深,總搭上比自己年長世故的女子,《洛可》算其一。
《氣蓋山河》是百份百的史詩。三小時巨構,重現十九世紀中葉的西西里貴族生活,服飾、道具與場景巨細無遺,影像的色彩瑰麗。畢蘭加士打飾演顯赫的中年貴族,阿倫狄龍是他外甥。革命的浪潮將至,階級秩序很快就改頭換面了。加士打感到時不我與,另方面狄龍的年青一代卻意氣風發,甚至相當機會主義。片首甥、舅首次同台見心思,加士打在剃鬚,小鏡子率先反映的,竟然是外甥的臉,像隱喻自己早日會被替代。阿倫狄龍後來迎娶了富農的千金,由大美人歌狄亞嘉汀娜(Claudia Cardinale)飾演。嘉汀娜此後曾多次跟狄龍合演電影。
「靚仔沒本心」,這句我等凡人愛說的酸葡萄話,背後又不是全無道理的。帥哥的條件多得很,那還有閒情逸致跟你講心?阿倫狄龍與生俱來一張臉,單單叫他率性的站在鏡頭前,不用特別做什麼,已大有一副吊兒郎當的德性。
自然而發的吊兒郎當
《洛可兄弟》與《氣蓋山河》之間,阿倫狄龍1962年還演了另一意國大導演,安東尼奧尼的《情隔萬重山》(L'Eclisse)。背景換到首都羅馬,他演股票交易所的帥哥經紀,西裝骨骨,名正言順「一秒鐘幾十萬上落」。《情隔萬重山》大部份時間很靜、蕭條,安東尼奧尼的人物相當虛無;但一去到股票行,立時人聲鼎沸。阿倫狄龍交投間手舞足蹈,跑來跑去;其澎湃四射的力量與動態,在安東尼奧尼幽幽的黑白影像世界中,十分相映成趣。
《情隔》主角其實是蒙妮卡維蒂演的Vittoria。她剛與中年情郎分手了,鬱悶的前來交易所找母親,母親跟股民一起為牛市瘋狂。阿倫狄龍的角色叫Piero,是Vittorio母親的經紀(又是對年長女性很有辦法的小子)。對比混沌的世界,Piero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例如當他與Vittoria未有進一步發展,某夜想找前度解愁,才發現對方已把金髮染黑,意欲當堂熄滅。
《情隔》阿倫狄龍最後的出場微妙。安東尼奧尼的剪接雖然隱晦,但我們仍可察覺一對主角關係不同了,時間似乎已推進一些,Piero大抵「如願以償」。他在辦公室整理好西裝領帶,送走Vittoria。很有趣,兩個人的姿態親匿,眼神卻呆滯。Piero回到辦公桌,放回幾個電話話筒(之前故意擱置疑似避免壞了美事)。電話隨即響起,可見這位經紀何等日理萬機。意外地,他愛理不理,沒去接聽。似在回味剛剛的溫柔鄉,面上先輕輕露出得意微笑,然後靠牆坐着發呆,任微風吹拂送爽。
不朽的黑幫形象
阿倫狄龍另一個讓他永垂不朽的電影形象,來自他與法國導演梅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合作的三齣黑幫片:1967年的《獨行殺手》(Le Samouraï)、1970年的《劫寶群英》(Le Cercle Rouge)及1972年的《鐵血神探》(Un Flic)。可惜梅維爾短命,1973年離世時才五十五。《鐵血》因此成了他的遺作。
三齣梅維爾影片,應該屬於阿倫狄龍私下的「加利格蘭也想成為加利格蘭」的系列。意即,狄龍在這些戲裏的形象太酷了,而那個警匪各出奇謀的世界很單純、精英的日子過得像僧侶修行,相信連明星本人都嚮往不已。
《獨行殺手》為箇中典範。阿倫狄龍是寡言木訥的職業殺手Jef Costello,冷峻低調。他的房子沒有多餘的東西,灰冷的四壁與睡床以外,僅養有一隻籠中鳥。後來觀眾才知曉,小鳥不是為了陶冶性情,而是有警報作用。Jef的打扮全程貫徹,每次出行必然一身乾濕褸,戴上灰黑色fedora帽。出門前例必揑一揑帽邊,一切來得簡約但有條不紊。Jef某次執行任務,因為完成得不夠乾脆。惹來警察窮追猛打及同道的殺身禍,過程中夜總會的女琴師被捲入漩渦。
《獨行殺手》主角的專業、高度自我紀律、有情有義,不知啟導了後世多少同類型的陽剛世界?!美國代表有米高曼,香港則一定要數吳宇森。重溫阿倫狄龍一系列警匪名作,會瞥見不少吳宇森後來電影的影子。《獨行殺手》蛻變成《喋血雙雄》(吳重拍的新版剛剛問世),周潤發是我們的阿倫狄龍。殺手與女琴師,變成《喋血雙雄》周與葉倩文演的酒廊歌女。另外,阿倫狄龍演梅維爾片前,1965年還有另一齣美法合資戲叫Once a Thief,由Ralph Nelson導演。狄龍演繹囚,有嬌妻與愛女(三十歲的他總算從小子升格為父親了)。出獄後,黑道及警察都不願放過他。
不正是吳宇森1986年的《英雄本色》麼?!好奇是,吳的《英雄本色》也受龍剛1967年的同名作啟發。龍剛的《英雄本色》,難道亦由Once a Thief而來?Once a Thief三字,潛台詞為Always a Thief。吳宇森的《英雄本色》,他粉墨登場客串演台灣刑警。戲裏吳丟出一句關鍵台詞:「一朝做賊,要做好人不容易。」負責懲治的人,根本不相信囚犯能夠改過自新。「一朝做賊」正是once a thief的翻譯。這次才留意到,阿倫狄龍的Once a Thief,香港當年譯為《喋血街頭》!
周潤發的形象的確與阿倫狄龍密不可分。阿倫狄龍1970年曾與尚保羅貝蒙多合演另一黑幫名片《江湖龍虎鬥》(Borsalino),以三十年代法國黑幫為題。全片製作認真、格局不小、莊諧並重,狄龍與貝蒙多各具號召力。看過《江湖》便知,周潤發演的港劇《上海灘》從裏頭得不少靈感。
複雜多變的演出光譜
別怪我長他人志氣、或外國月亮特別圓,華語片/香港片幾十年來的英偉男星,不知是電影文化的土壤、儒家文化或道德包袱什麼,始終很難拓展出像歐美明星那種複雜多變、叫人既愛又恨的演出光譜。阿倫狄龍的《怒海沉屍》、《氣蓋山河》或《情隔萬重山》等演充滿缺憾的男人,除此以外,我還喜歡他1969年的《滿池春色》(The Swimming Pool)。狄龍的情史長又長,最矚目要算六十年代初,他與奧地利裔女星羅美雪妮黛(Romy Schneider)的一段情。《滿池春色》兩人再演情侶,這時應已分離,演歡喜冤家、貌合神離於是分外稱職。
《滿池春色》真的就一個泳池,然後再加兩對男女。郊外渡假別墅,除狄龍與雪妮黛一對外,還來了他們一位朋友及他的亭亭玉立女兒(Jane Birkin)。中年與青春兩個世代共處、兩性、同性之間的暗湧,競逐、嫉妒、佔有,形成不可收拾的殘局。阿倫狄龍那年頭三十四歲,雖有點人到中年,身形保持仍好、狀態依然大勇。片子開始時,什麼都不需要,只拍他與雪妮黛烈日下躺平在泳池邊,兩個欲望對象玉體橫陳、激烈擁吻,觀眾已經樂不可支了。
有個說法,阿倫狄龍初出道不久的六十年代,佳作迭出。到他大紅大紫的七十年代,由於擁有更大的明星話語權,又成立自家公司、出任監製,他演大量形象硬朗的警匪片,反而更多自我重複。有時為了打響法國以外的名堂,還演過一些奇形怪狀的戲。例子之一是1971年的《龍虎群英》(Red Sun),日、美類型片的「江湖」大搞混——三船敏郎的日本武士,與查里氏布朗臣的牛仔及阿倫狄龍演的大反派同台對壘。
後期自我重複仍有佳作
不過即使如此,阿倫狄龍後期最少仍有兩齣佳作,分別是1976年約瑟羅西導演的《奇連先生》(Monsieur Klein)。二戰被納粹佔領的巴黎,狄龍演的奇連先生從事藝術交易,不問政治與世事。怎料,當局認定他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猶太人,他只好千方百計要證明自己的身分。狄龍刻意把外表弄得平凡,梳個貼服的短髮、穿戴普通,演大時代被命運無情擺弄的荒誕小人物。
另一齣是1984年的《我們的故事》,出自作家編導Bertrand Blier之手。阿倫狄龍獨自坐在行進火車的頭等車卡,他是個有家室的中年商人,準備要講自己了無生氣的故事。一名神秘女子(Nathalie Baye)闖進車卡,嚷着要講她的。說着說着,她的故事裏原來包括他。話畢,她邀請他即席來一段雲雨情。火車埋站後,他對女子窮追不捨。他心亂如麻,偶爾慌張、神不守舍。不斷的離奇遭遇,是醉酒、幻想、平行時空,抑或南柯一夢?阿倫狄龍演戲大半生,憑本片贏得法國凱撒獎的最佳男主角獎座。
但要數阿倫狄龍晚年最實驗的電影,一定是1990年他演尚盧高達的《新浪潮》(Nouvelle Vague)。從自嘲的片名開始,高達鋪陳大量與電影有關的指涉。不過高達那年頭的戲不易梳理,叫人丈八金剛。我看過一次,印象中可以肯定的是,它攝影很美;阿倫狄龍一人分飾兩角,當時五十多歲,氣質不錯,還滿有男人味。他本來與「法國新浪潮」同代,大部分時候各走各的,三十年後兩條平行線終於交錯。
無論好壞、美醜或貧富,阿倫狄龍這個銀壇的世紀icon、留下大量影像瑰寶、私生活一輩子眾說紛紜的人物,上月十八日與世長辭了。享年八十八歲。
(按:阿倫狄龍,連同上周悼念的珍娜羅蘭絲。他們的名作,一般串流平台付諸闕如。不妨訂閱美國的Criterion Channel,兩星期以來談及的戲,幾乎全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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