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導演管虎編導的新作《狗陣》,格局殊不簡單。故事設定在中國西北,一個叫赤峽的荒涼小鎮。赤峽的建築物不算高、不密集,極目一看,四周有連綿的山脈,天空一望無際,烈日永遠當空。小鎮有點與世隔絕的,通往外面的獨木橋,因日久失修破爛了。時間為2008年,片子開始時,收音機廣播說北京奧運開幕的日子不遠了。然而《狗陣》裏頭的赤峽,除了鎮內偶爾瞥見奧運的宣傳口號(諷刺地奧運未開始口號的漆料已剝落),可說全無半點奧運的氣氛。
湊盛事的熱鬧,是城市人才有的閒暇。《狗陣》的赤峽,卻落泊得自身也難保。人迹罕至,很多建築被荒廢,有些牆壁劃上「拆」字。China被戲譯為「拆那」,諷喻中國「大興土木」,沒記錯也是從那年頭開始的。《狗陣》的對白略略提及,赤峽以前不是這樣的,曾幾許繁盛過。當年是油田的所在地,吸引了不少人聚居。小鎮內本來也有娛樂設施,劇院、動物園。於今油田不再、人去樓空了,不久將迎來新的工業,舊有的設施與建築得統統拆掉。
曾經繁盛 人去樓空 浪犬遍地
曾經繁盛的後遺症,大戶人家的狗隻被棄養,弄得小鎮有大量的流浪狗為患,部分狗隻還帶有瘋狗症。經濟上,赤峽已無甚作為了,唯獨「捉狗」最有市場。捉狗隊由當地的大佬耀叔統領,《狗陣》其中一點最驚喜的是,耀叔這個角色,管虎找來著名導演賈樟柯飾演。賈樟柯可有特別為本片增磅?他蓄了點鬚,講一口西北腔(?)的普通話,打扮完全是個小鎮的平凡大叔模樣。耀叔滿架勢的,有情有義、不慍不火,手下十分敬重他。
影片主角是彭于晏演的郎永輝,綽號二郎。二郎是釋囚,原定判監10年,假釋提早出獄。他回到赤峽時,當地已面目全非。《狗陣》比較隱晦,觀眾要自行拼湊全貌。彭于晏這位帥哥,天生有赤子般的眼神。二郎因殺人入獄,卻橫看豎看不像個十惡不赦的罪犯,當年犯案的原委沒有說明。他回到家鄉,人人認得他。原來他曾是雜技團的特技人,擅長飛車等表演。但這些技藝已再無用武之地了。彭于晏演了從影以來最少對白的角色,二郎非常寡言,初段我還一度以為他是個啞巴。
二郎的出場也隱晦。《狗陣》首個畫面,超遠鏡向遼闊的荒漠拍過去。群狗向原野奔竄,一輛旅遊巴在途中翻車。車上司機、一眾乘客狼狽的爬出來,一個人在鏡頭跟前走過,極短髮、黑黝黝的,原來就是彭于晏演的二郎。《狗陣》的攝影指導叫高偉喆,之前與管虎曾在《我和我的祖國》及《金剛川》合作過。比起前面兩齣主旋律片,《狗陣》不再用飽和色調,全片配合蕭條的處境,顏色像被洗刷過一樣,雅淡粗糙。全片特寫用得不多,構圖以中遠鏡為主。好些時候甚至用上超遠鏡,以突出原野及群山的壯麗。
可以說,管虎及高偉喆今次的策略,是特別為電影院的大銀幕經營的闊銀幕影像。遠鏡中鏡為主的構圖,細屏幕觀賞將失卻韻味。《狗陣》中,大自然有大自然的壯闊,像齣西部片。當到小鎮城內時,由於建築的線條多了,則多用四平八穩的構圖,展現另一番匠心設計。好多時候,攝影機從一頭搖到另一頭,猶如一幅捲軸畫,帶觀眾從這邊看過那邊。配合演員的出場、走位,小心翼翼的把他們置放在銀幕空間(如門框或窗框)之內。
影片場景應該都要重新搭建或佈置吧?最有趣是那個「赤峽動物園」。二郎的老父(高強),獨自(擅自?)留守。園內很多動物不在了,只餘下一隻怪可憐的東北虎。動物園位於山腳,山的另一端有座「笨豬跳」的高塔,二郎閒來愛在上面彈彈跳跳。高塔旁邊有兩座山丘,山脊上仿荷李活的景點,打出巨型的地標名字。然而,「赤峽蹦極(笨豬)」四隻大字,字體已有點破舊。兩個山頂上各建有涼亭,供人居高臨下飽覽赤峽的風景。好幾次,角色微小的身影走在山脊上,形成戲裏另一幅優美的圖像。
二郎片初還曾在山上靜靜的觀察父親呢。他開着他的越野電單車(他坐牢期間車子一直閒置於舊居),一口氣衝上山頂,俯覽正在山腳幹活的老父。二郎出獄後,過了好些日子、遇上不少事後才選擇跟老父重逢(影片演到一半以後)。不難想像,兩父子的關係本來就不會很和諧。出獄回來後幾經轉折,他才有機會與他重修舊好。
《狗陣》的「赤峽」,鮮明得像另一個重要人物。它的粗礦、蕭殺、繁盛殘餘的印記,貫串全片,映襯着一眾前石油小鎮的「遺民」——赤峽的人口老化,二郎的老父、他的鄰居老駱駝、老父來自上海的老同事。還有一個叫胡屠戶的老頭(胡曉光),他的侄子當年被二郎殺死。二郎出獄後,胡仍懷恨在心,設法要他填命。赤峽鎮頭,像二郎這種中年人不算多。他出獄後,遇見兩個舊同學,一個是警察劉警官(王奕權),另一個是叫大瓜的瘋子。似乎,其他人早已遷離小鎮。餘下沒走的,大都跟着大佬耀叔混,捉野狗過日辰。
二郎還有個好朋友叫聶一里的(周遊),也坐過牢。他身陷囹圄時學得一手好菜式,出獄後當耀叔餐廳的大廚。聶一里這個角色蠻可愛的,生性豁達,對朋友不離不棄。最意想不到,他竟然彈得一手絕美的結他!那一幕看得人目定口呆。對了,二郎與一里都曾經酷愛搖滾。他們夾band、玩樂器。
影片雖沒直言,但憑明顯線索,二郎非常迷戀Pink Floyd的音樂。他的電單車車身印有Pink Floyd字樣,家裏牆上貼有《迷牆》的海報。他平時吹口哨的音樂,是《迷牆》的樂曲Hey You。除此以外,《狗陣》也用了同一唱片的另一首Mother(以配上末段「魔幻現實」的高潮)。2008年的中國西北荒漠的世界,與1970年代末英倫搖滾,驟看風馬牛不相及。但給《狗陣》把兩者的灰冷調子結合起來,新穎獨特,絲毫沒有違和感。
二郎出獄,本來也奉劉警官的命,跟着耀叔一伙人捉狗去。不過二郎有惻隱之心,與耀叔手下追狗打狗的同僚格格不入。他第一次出勤就與眾不同了:烈日照耀的一大片空地,攝影師高偉喆的影機,再一次從左至右搖過去:讓我們見證大幫人馬追趕大群野狗,教人想起尚雷諾亞的經典片《遊戲規則》的獵兔場面。當所有人都拼了命的追打野狗時,我們的主角彭于晏,六神無主的站在那裏。鏡頭沒拍到他的正面,只見他遙遙的背面剪影,拿着捉狗器具發呆。
黑狗哮天 釋囚二郎 平起平坐
影片既稱為「狗陣」、英文名Black Dog,「黑狗」的戲份自然不輕了。二郎本來也樂意捉狗的,尤其是針對一隻被通緝(!)、窮兇極惡的黑色「哮天犬」(啊,難怪他叫二郎(神)了)。印象中沒有在別的影片見過,二郎與黑狗的設定,他們平起平坐,而且是「不打不相識」的關係!?二郎最初與牠在同一牆角撒尿,爭相「霸佔地盤」。不久,二郎知道黑狗的懸賞不菲,想辦法活捉牠,怎料弄得焦頭爛額。後來遇上汽車失事、被寒風圍困,他與黑狗同病相憐。慢慢發展至後面,他們更變成患難與共的一對。
二郎與黑狗活像鏡子的兩面,兩個可憐、孤獨的心靈,不分高低、相映成趣。他們一樣的鋼條身形,一樣的獨來獨往、寄人籬下,有需要時同樣可以很兇猛。片初與後段,有兩幕戲的對比更形象化呢:二郎、黑狗都曾不約而同的拍證件照!拍的過程中,要乖乖別亂動。《狗陣》若要定副題,稱為「狗臉的歲月」(My life as a dog)好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underdog。《狗陣》的天地愈見空闊、超遠鏡用得用愈多,人物愈見渺小。彭于晏是兩岸三地的大明星,過去演英雄人物不計其數了,即使像《明月幾時有》戲份不多仍見威武。他應該很少遇到像《狗陣》的戲,對白極少,身影總是離觀眾遠遠的,特寫不多,而角色的處境又非常被動。《狗陣》歸根究柢一句,片子信「命」——人的力量有限,生命像浮萍那樣,逐水飄流。
不過影片未算虛無的,主角有顆善良的心、戲裏人間有情。耀叔是小鎮的大佬,但他絕不可怕、不像香港江湖片的陳腔濫調。不知何故,耀叔特別痛惜、遷就二郎。二郎的仇人胡屠戶與他不共戴天,有次胡幾乎想把他燒死。另外,後段還有一名狗販牛仔,識英雄重英雄,他也壞不到那裏去。換了是在別的戲,例如港片,耀叔與胡屠戶肯定是戲劇矛盾、主角要對付的對象。可管虎把《狗陣》寫來,比起時代與命運的安排,個別人物的愛恨情仇,不足掛齒了。
不能不提,《狗陣》還有條「愛情線」。佟麗婭演的萄萄,是流浪歌舞團的舞蹈員。二郎與萄萄郎才女貌、兩情相悅。他們表面上相敬如賓,言談間卻已去到婚嫁的地步——兩個人在山頂涼亭喝啤酒交心的一段,處理得微妙含蓄,斜陽夕映下,兩個主角都拍得很美。只恨天意弄人,世事好景不常。他們那次見面以後,事情隨即急轉直下。
小鎮平民 顛沛流離 自我投射
管虎的《狗陣》片尾字幕寫道,他藉着本片紀念父親。管虎父親管宗祥、資深演員,去年離世了。同時間,管虎也借影片的飄泊小人物,勉勵要「再上路」的人。「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當「出走」變成必然的選項,那道獨木橋,始終還是要跨過去的。管虎肯定無心插柳,然而二郎的處境、小鎮平民的顛沛流離……香港人看過去大可自我投射。
管虎本身又有沒有特別用心呢?國人的命運幾十年來翻了幾番?父輩念念不忘1940年代的蘇聯老電影《鄉村女教師》(真有意思,影片沒有半點京奧的影像與聲音)。二郎身處的當下,卻是民族情緒最高漲的2008年京奧時代,「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16年後,輪到我們於今天的「新時代」再次回味,多麼恍如隔世。
總的而言,《狗陣》精煉簡約、影像悅目、人物豐富,狗隻與動物搶鏡,竟然還有Pink Floyd的音樂!是看得人很爽的一齣好戲。中國電影也進步了,片末字幕像荷李活片,強調拍攝過程中,沒有動物受到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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