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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又見驕陽

星期日明報 2024年9月8日

開學了。為了提振一下精神,找來1989年的《暴雨驕陽》(Dead Poet's Society)重溫。此舉受到幾方面的引發。《暴雨驕陽》的澳洲導演彼得威爾(Peter Weir),很多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也許已從電影的崗位退下來。剛過去的一星期,威尼斯影展給他頒發了終身成就金獅獎(許鞍華及梁朝偉也曾是得獎人)。威爾到達威尼斯,接受榮譽之外,也出席影展的大師班。令人欣慰的是,威爾在剛過去的八月底慶祝完八十大壽。人老心不老,他氣息不錯、步履輕快。陪同他一起行紅地氈、上台領獎的,就是《暴雨驕陽》主角伊芬鶴健。

伊芬鶴健那時出道不久,在《暴雨》裏演五十年代末美國佛蒙特州的小子。名字叫Todd Anderson,年方十七,靦靦腆腆的乖孩子。故事開始時,Anderson入讀一家聖公會的寄宿男校,讀預科去。三十五年後,鶴健變成年過半百的有型大叔。他幾天前的照片,一頭利落的短髮與滿臉的于思,均已見花白。《暴雨》幾個年輕演員中,唯獨他在演藝圈的發展最好。事實上,他這次去威尼斯,影展也為他舉行大師班。席間,鶴健提到與彼得威爾合作,讚揚他是少見的巨匠,擅長雲集各方藝術人才,一起向共同的幻想與夢想奮發。

導演彼得威爾原非正選

所言甚是。《暴雨驕陽》的主角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正是一例。彼得威爾原來不是該片導演的正選。影片開鏡了,威廉斯不滿原來被指派的導演,耍了一下明星脾氣,製作一度被擱置。直至威爾來到,一切才水到渠成。不重看《暴雨》不知,今年亦剛好是威廉斯離世的十年紀念。十年前同樣正值八月,他自尋短見的噩耗傳來,舉世影迷被殺個措手不及。威廉斯是一流笑匠,舞台、銀幕上均揮灑自如,電影名作多不勝數。但他死後大家最懷念的,還是《暴雨》那個較溫文的教書先生形象。

威爾被問及當年如何跟威廉斯合作,他說建議他放輕、放緩,同時間保留魅力。難怪威廉斯在本片好些低姿態的表演,跟他別的電影如斯不同。《暴雨》雖為虛構,卻有現實基礎。編劇Tom Schulman從自己一位良師得到靈感,寫出了威廉斯演譯的英國文學老師John Keating。名字來自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

Keating先生別開生面的教學法,令課堂充滿生氣。Keating本人也是那家寄宿學校的校友,他從英國劍橋學成歸來,在當地結了婚。他選擇暫時與伴侶兩地分隔,回到佛蒙特州家鄉,回饋母校、作育英才。寄宿男校原有的英文老師退休了,職位由Keating先生接替。Keating初來報到,學校的四大校訓:「傳統、榮譽、紀律、卓越」,他沒多少放在心上。比起一眾老師,Keating最年輕(威廉斯那年頭才三十多歲),他不嚴厲、不講究權威,絲毫沒有半點同事的習氣。

Keating先生第一次與Todd Anderson他們上課就不按常理出牌。他率領學生離開課室,來到放滿獎盃的飾櫃跟前。寄宿男校歷史悠久,櫃裏掛有一系列陳年校友的老照片,相中人早已作古。Keating先生叫學生仔細端詳一個個先賢的身影,想像他們像今天自己一樣,年輕力壯、躊躇志滿,對未來充滿盼望。「抓緊每一天(seize the day/carpe diem),令生命變得不凡」,Keating趣怪地假借已故校友的「口脗」,向眼前的年輕人曉以大義。經Keating先生如此博通古今,刺激起莘莘學子的想像與同理心;老照片不再顯得遙不可及、無關痛癢了。

文學、藝術本來不就有這層意義?教我們更明白他人、理解自己。六慾七情古今相同,《五個世紀名詩選》厚疊疊的教科書不用害怕,說到底只是任何人都體會的人之常情。Keating的教學法相當五花八門的,有室內、有戶外,有靜有動。

課上,當他談笑風生時,學生樂不可支;師生經常快問快答,永遠保持互動。運動可以刺激大腦,因此文學課也跳跳紮,站高一點從不同的視角看世界。Keating要學生平起平座,不分尊卑。為了鼓勵學生不要迷信權威,Keating請他們把學者的理論從教本中撕掉。他激勵學生發掘自己的聲音、要獨立思考、寫自己的詩歌。文學、激情、美,統統是生命最寶貴的東西。

彼得威爾(左)與伊芬鶴健(扮演Todd Anderson)一起出席威尼斯影展。

伊芬鶴健角色貫串全片敘事

再看《暴雨驕陽》,特別留意到Keating先生的因材施教。對的,他有時很逼迫、進取。然而細看他很有法度,輕重拿揑得極好。當年第一次看(我在旺角百老匯戲院),觀眾未知道誰是伊芬鶴健。他年紀尚輕,未算知名。他演的Todd Anderson,片初一直很被動。Anderson來自大好家庭,哥哥早已於寄宿學校畢業,屬品學兼優的模範校友。無論父親或校長,都對Anderson寄望甚殷。大家庭加上兄長的陰影,教Anderson這個小弟弟不敢造次。

堂上Anderson本來毫不顯眼,他甚至常刻意迴避。Keating某次課上提問,Anderson不知如何是好,即時啞口無言。羅賓威廉斯的演出細膩,Keating先生稍稍瞄了一下面前的Anderson,留意到他尷尬,隨即轉移發問對象,不讓他進一步難堪。不過Keating也明白,Anderson不能永遠匿藏,所以才有後來周末的詩歌功課。Anderson受內歛害羞的性格阻礙,周一回校仍交不出詩作。Keating略施小計,逼Anderson即席創作。那一次,鏡頭圍着Keating與Anderson兩人轉。他叫他投入、想像,出來的詩歌,令班上所有人喜出望外。

慢慢我們才發現,《暴雨驕陽》一眾男生中,Anderson才是貫串全片敘事的重點。從頭到尾,此角色上體現了最大的轉化。甚至最末那個負嵎頑抗、把戲劇推進高潮,也是由Anderson帶動的。看過影片的,誰會忘記它的震懾人心的結局?

《暴雨》的劇本很聰明,一家學校的師生戲,牽涉的角色可以很多。劇本認定了Keating文學課上的幾名男生,他們紛紛受到這位新派老師的啟發,可他們的形象與追求各不相同。一個叫Charlie的(Gale Hansen),一開始已是個桀驁不馴的傢伙。Keating的出現,讓他更變本加厲的回敬校裏的權威。另一個叫Knox的(Josh Charles),情不自禁迷戀鄰校的啦啦隊女生Chris(Alexandra Powers),展開熱烈追求(那時看我最代入他了),明知她有足球校隊男友也在所不計。

另一個叫Richard的(Dylan Kussman),則名副其實比較richard。學校的規則,他統統內化。凡事循規蹈矩,課堂上他第一個抄筆記,一開始並不適應Keating的新穎教學。

還有Todd Anderon的同房Neil Perry(Robert Sean Leonard),認定劇場是志向後一往無前。只可惜,Neil有個霸道的商人父親(Kurtwood Smith)。父對子有時乾脆下令,有時勒索情緒(「我們很不容易才把你送進來」「你知道這個對你母親的意義多大」),Neil的藝術道路注定難行。《暴雨驕陽》也是個少年尋找理想father figure的過程,學校的校長太嚴厲(老戲骨Norman Lloyd),Neil的父親太專橫,學校另一些師長每年重複的教學,似不再有赤子、好奇心。唯獨Keating先生不同,只可惜他人微言輕,別開生面的教學法又引來奇異的目光,後來更自身難保。

Keating對莘莘學子的啟導還不止教學。Neil他們發現Keating從前念書時,發起過「死亡詩社」(Dead Poet's Society)的聚會,於是開始仿效。他們夜裏偷偷離開宿舍,穿過森林,走進神秘的洞穴。在那裏讀文學、抽煙、聊天什麼的,有時還帶來女伴。《暴雨驕陽》的劇本不知有沒有受篇幅所限,「死亡詩社」雖為片名,學生偷偷聚會的細節卻未算寫得很深入(真可堅持一直朗讀詩歌?)。順帶一提,這陣子聯想到《暴雨》的另一觸發點,乃台灣的恐怖喜劇《鬼才之道》。它的英文名字叫Dead Talent's Society。編導徐漢強,大概也迷《暴雨驕陽》。

《暴雨驕陽》也惹來一些批評。記得當年讀到,有人埋怨Keating先生應對事件的方式不好。他前面不隨波逐流,後面卻十分委屈。不過,這也正好說明世上沒完人。更何况,後來的惡果絕非他能想像與控制的。十年前(當時羅賓威廉斯仍未離世),學者Kevin Dettmar曾在《大西洋》雜誌發表文章,題為〈《暴雨驕陽》是人文學科的糟糕辯護〉。他批評影片反智,曲解文學欣賞,Keating純粹是個粉絲。該文一出,也有好些人為影片護航,即使到今天仍能搜尋閱讀到。

O Captain! My Captain!

肯定的是,《暴雨驕陽》的口碑遠遠多於不滿之聲。今天彼得威爾接受威尼斯獎項,大家對他的印象,大都停留在《暴雨驕陽》。前面提到威爾的影展大師班,在YouTube可看到(名為Biennale Cinema 2024 - Masterclass Peter Weir)。一小時的錄影,對答精彩,不容錯過。威爾氣色極好,回答觀眾提問時,在台下走來走去,一點不像八十歲。主持最後總結,稱威爾為O Captain! My Captain!,正是《暴雨》裏引用的惠特曼詩歌。寄宿學校的男生,都叫Keating先生做 O Captain! My Captain!。可見影片何等深入民心。

彼得威爾有點與世無爭的。他作為澳洲新浪潮的一員,拍過一些澳洲名片(《吊石嶺旅行記》、《烈火危城》),八十年代再拍了幾部荷李活出品、明星主演的佳作(如跟夏里遜福兩度合作的《滅口大追殺》及《文明之旅》)。但他總體不算多產,幾十年來僅拍過十三、四齣長片。對上的一齣,已經要數到2010年。

重看《暴雨驕陽》,會見到威爾講故事的功架。演員個個好看、影片的氣氛及節奏的把握極好。威爾把導筒接過去後,找來相熟的拍檔操刀,如攝影的John Seale、配樂的Maurice Jarre,以及剪接師William Anderson,技術上天衣無縫。兩個小時的篇幅,敘事流暢到不行,結局重重出擊、大快人心。啟蒙是個回不了頭的事情。有時我會好奇,《暴雨驕陽》最後在課室內,一班選擇站立發聲的男生。他們的思想被解放了,之後呢?若今天把角色的故事延續下去,編劇會如何想像他們在《暴雨》後的三十五個寒暑?

彼得威爾在大師班上被問到,給有意從事電影的年輕一代有何建議?他說不妨多寫作,不用着急拿起攝影機。去愛、去享受年輕的天賦。做人擔心難免,卻切忌焦慮,焦慮是我們的敵人。不妨走進大自然、跳進水裏,不要害怕。的而且確,大自然——從來就是威爾影片不可或缺的美麗元素。

(家明按:《暴雨驕陽》可以透過串流平台Disney+看到。)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908/s00005/1725728719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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