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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奴修打蘭 數風流軍醫還看鷹眼

星期日明報 2024年6月30日

每次坐巴士經過上環的「修打蘭街」站,聽到報站,腦裏總會浮起一位演員的模樣來——當奴修打蘭(Donald Sutherland),他演戲超過半個世紀。老先生6月20日離世了。享壽八十八歲。

「修打蘭街」當然不是根據當奴去命名,網上資料說街名乃是紀念匯豐銀行的創辦人。反過來說,正因為香港的「修打蘭」譯法由來已久,當奴修打蘭幾十年前開始演戲並竄紅後,每當有新戲在香港上映,廣告上他的譯名自然也順理成章。相對其他外國演員,「當奴修打蘭」這個慣譯,一直相當固定。

今天才知道,當奴修打蘭雖然在荷李活揚名立萬,原來是個加拿大人。他曾演過一些加拿大片,他辭世後,加國總理杜魯多也發了悼詞。

演藝傳奇 愈老愈見魅力

當奴修打蘭毋庸置疑是個演藝傳奇。昂藏六呎四吋的高大身形,眼神銳利、聲線厚雄、滿臉鬍鬚(或最少有唇上小鬍子);氣場無比懾人、愈老愈見魅力。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一直活躍到近年,一直專注幕前演出。維基記載,他竟然演過一百四十部電影!年輕觀眾見到他,第一時間想起十年前《飢餓遊戲》的Snow總統。修打蘭老了以後,演類似的裊雄、軍頭根本駕輕就熟。

資深一點的觀眾,會記得他七八十年代的一系列代表作。若問當奴修打蘭哪個演出最好?我一定二話不說搶答是1970年的反戰經典喜劇《風流軍醫俏護士》(M*A*S*H),沒有之一。

《風流軍醫》每看皆樂不可支,即使放給年輕朋友欣賞也津津有味。美國著名獨立電影導演羅拔艾特曼的早年名作,編劇為「荷李活十君子」之一的Ring Lardner Jr.,根據同名小說改編。原著作家是曾於韓戰服役的軍醫。《風流軍醫俏護士》電影版出來多少要避諱,把故事還原到五十年代初的韓戰。實則它要挖苦的,是當時美國早已泥足深陷的越南戰爭。

戲一開始的title sequence已不得了,戰場死傷枕藉,直升機把重傷的美國大兵運到前線附近的軍事醫院(M*A*S*H戲名由來)。背景的配樂,竟然是悅耳得不尋常的民歌Suicide is Painless,直譯是「自殺無痛楚」。歌詞配合死傷者的畫面,彷彿勸勉世人,世事(戰爭)如此慘絕人寰,還有什麼好得過早死早着?現在回看,信息何等的難以想像。只是,艾特曼是聰明的;《風流軍醫》慢慢再看下去,Painless大可另有所指。

當奴修打蘭演什麼角色?一個叫Hawkeye(鷹眼)的上尉,片初剛來韓戰前線的軍事醫院報到。Hawkeye與另一同時到任的醫生John(Elliott Gould),一見如故、臭味相投。他們放任自由,視軍紀、官階、權貴如無物。《風流軍醫》讓觀眾見證兩個人如何搗蛋;諷刺是同一時間,當他們回到手術室崗位時,除了一些不傷大雅的佻皮行為,進行外科手術時,本領又的確一流,叫人拿他們沒辦法。

艾特曼讓一眾演員七嘴八舌,呈現出營內/現實交談的一片混亂。《風流軍醫》的聲音運用,開創了美國片的先河。軍營裏,一本正經的軍官全是偽善的傢伙,不去把他們作弄一番實在對不起自己;男男女女無一例外,政治正確的信徒請擰埋一邊。兩個醫生主角與其他成員,有段時間為一名牙醫操心。牙醫發現自己性無能了,生無可戀。他的名字就叫Painless,所以說Suicide is Painless有另一意思。艾特曼的闊銀幕畫面,竟然連《最後的晚餐》也成為戲謔對象。

當奴修打蘭的我行我素演繹揮灑自如,在軍旅國度他堪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吹口哨成為他《風流軍醫》角色輕佻一個標記。他生於1935年,《風流軍醫》公映時他三十五歲。在這之前,他已演過一些戰爭片,如1967年成名作《十二金剛》(The Dirty Dozen)。修打蘭演二戰期間十二個違抗軍令的美兵,少校李馬榮把他們羅致門下,嚴格訓練,讓他們將功補過。修打蘭當時戲份及對白不多,但傻戇戇的形象突出。

另一齣1970年的《鐵甲雄獅突擊戰》(Kelly's Heroes),亦為二戰背景。修打蘭跟奇連伊士活一伙低階軍人要發國難財。他負責帶領小型坦克隊,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德性。慶幸的是,傻人有傻福。

修打蘭本人真的積極參與過反越戰行動的,甚至一度成為中情局監視的對象。1971年他演過一齣驚慄片叫《花街殺人王》(Klute),阿倫柏古拉導演,合演的對手為珍芳達。戲本身拍得極好,珍芳達是個高級應召女郎,牽涉一宗嫖客的失蹤案件,修打蘭演個由小鎮來到紐約調查的私家偵探,片名Klute就是他的名字。他起初木訥冷竣,慢慢卻情不自禁的戀上應召女郎。作為一齣現代黑色電影,《花街》的彩色攝影及配樂出色,懸疑氣氛一流。

修打蘭與芳達那些年真的成為一對,他們好來好去;很多年後,他似乎還對那份戀情念念不忘。當年他受到芳達的反越戰立場感召,兩個人合組成表演團,不時邀請其他明星助陣,到處巡迴包括遠赴日本沖繩等地演出。他們的節目名稱,簡稱為F.T.A.,全名盡管可有不同解讀,然而真正的含意其實是F××k the Army。

1972年,芳達、修打蘭曾把他們周遊演出的片段、加上大量窮苦士兵的訪問拍成同名紀錄片F.T.A.,導演叫Francine Parker。影片之前我沒看過,前幾天特意找來一睹,很不錯。修打蘭不愧是個天生表演者,台上風采吸引,演說充滿感染力(聽完他針對美國政府的致詞才好說什麼叫「煽動」)。紀錄片以他壓軸,最後一場是他某次在舞台上的獨腳戲。

有才華、率性的人,生對了土壤與時代。七十年代的當奴修打蘭,演藝、私生活同樣的多姿多采。他年輕時較風流?一生結過三次婚,但自1972年與女友珍芳達(兩人沒結婚)仳離後,同年跟加拿大演員Francine Racette共偕連理。那段夫妻關係,一直維持到現在修打蘭離去。又是這幾天才得悉的小趣聞,修打蘭有個以導演名字為兒女命名的習慣。他五個子女,最多人認識的是著名演員基夫修打蘭(Kiefer Sutherland),名字來自導演華倫基夫(Warren Kiefer)。

沒法子,當奴修打蘭生就美國電影、世界電影的黃金年代,人才及名作輩出。《風流軍醫俏護士》與艾特曼,正好是那年頭「新荷李活」充滿新氣象的響噹噹名字。七十年代,修打蘭演出過的名片還包括《血光鬼影奪命刀》(Don't Look Now),英國尼古拉斯洛(Nicolas Roeg)拍的前衛恐怖片。修打蘭演一位學者,戲一開始就與妻子(茱莉姬絲蒂)經歷喪女之痛。後來他們從英國搬到威尼斯居住,方便丈夫進行考古與復修工作。

《血光鬼影》的技法、意象超前,那年頭影響過不少電影,包括同代的香港恐怖片。可骨子裏,它講的不外是伴侶揮之不去的傷痛。傷痛如何如影隨形,把他們引入深淵。英國影評人Mark Cousins很多年前(1997至2003年)有個電視節目叫Scene by Scene,每集訪問不同電影人,與他們一一重溫、討論名作的名場面。其中一集Cousins訪問當奴修打蘭,把《血光鬼影》震憾的片首放來。沒想到,修打蘭幾十年後回看,仍不大敢全程正視,時而目定口呆、眼泛淚光。

這幾天回看一系列修打蘭演出名片,感覺單就寫一對夫妻不可磨滅的傷痛,《血光鬼影》其實與後來1980年的《普通人》有點類似(兩片的意外都是溺水)。分別在,《血光》把陰影化成驚慄,《普通人》則維持通俗劇的本位。重看《普通人》也覺得應還它一些公道。它拍一個中產家庭,在長子意外身亡的悲劇後嘗試回復正軌。不論父母及次子,鬱悶難以言傳。家人看上去正正常常的,觀眾卻無時無刻感受到裏面的暗湧。當奴修打蘭那年頭四十有五,演個面面俱圓的慈父,母子之間的和事佬,一番努力末了終於崩塌。

當奴修打蘭,1935-2024。老得咁型,唔係個個明星可以,難怪他片約幾十年來從不間斷。

從未獲奧斯卡提名 2018年獲終身成就獎

要還《普通人》公道,乃由於同年影迷總記掛馬田史高西斯的《狂牛》;認定翌年奧斯卡嘉許《普通人》而遺忘《狂牛》太不該。事實上,《普通人》也是難度極高的好戲,羅拔烈福首執導筒已有大將之風。事實上,若真要埋怨奧斯卡經常失諸交臂,那正好也應為當奴修打蘭抱不平了。他從影五十多年,演過百多部戲,他竟然連奧斯卡的提名都拿不到。直到2018年,修打蘭才得到一個「安慰性」的終身成就獎座。

修打蘭演出的光譜寬闊。七十年代,他還演過兩位意大利名導的名片。1976年的《美男子》(Fellini's Casanova),顧名思議費里尼心目中的卡薩諾亞傳記。這個十八世紀美男子作家,費里尼力排眾議,堅持由修打蘭去飾演。修打蘭也以實力證明自己勝任,他由年輕演到老邁,旁白聲線十分柔和。費里尼獨步的美學,華麗畸怪,冷不防角色到最後卻惹人垂憐。值得一提的是,修打蘭繼《血光鬼影》後,再次回到威尼斯拍外景。片首那場晚間盛會,在著名地標里阿爾托橋上舉行;人多衫多,今看亦殊不簡單。

修打蘭與費里尼在《美男子》前已結過片緣。1970年他主演過一齣叫《戲劇人生》(Alex in Wonderland)的喜劇,飾演一名電影導演。處女作拍成了,雖然躊躇滿志,卻已為下一齣煩惱。《戲劇人生》有點《八部半》影子,好玩的是,修打蘭中間真的遇見了費里尼。他立即變身小粉絲,如數家珍的分享大導演的片單。大導演那刻忙於剪片,想把他打發走,偏偏他又不大識趣。

第二齣修打蘭演的意大利片是貝托魯奇的《一九零零》,同樣1976年出品。關於兩個小子,一個來自地主、一個農民家庭,廿世紀初同月同日誕生的故事。影片具史詩的格局與野心,三小時分成上下兩集,透過農莊人事的戲劇性蛻變,側寫出意大利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興衰。當奴修打蘭戲裏演個猙獰、狂野的法西斯主義者,有兩幕敘述他如何殘忍虐待寵物及小孩,叫人非常不安。

不看修打蘭的片目不知,原來他還跟歐洲另一些名導合作過的。包括1978年他演查布洛的《血親》(Blood Relatives),加、法合資英語片,他演一名加國警探,負責調查一宗少女謀殺案。1984年,他主演路易馬盧的英語喜劇《城市好漢》(Crackers),是個被炒魷的當舖職員,與幾個笨賊密謀打劫前僱主。1991年他客串德國荷索的《泣石》(Scream of Stone),演攀山家的經理人。

當奴修打蘭中後期最擲地有聲的不是這些演出,他產量依舊很多,他繼續演不少大片中的反派人物。除此以外,有兩個角色叫人特別難忘。

一個是1989年的《血染的季節》(A Dry White Season),背景為1976年南非。修打蘭演個當地的教書先生,與家人生活優悠。他對政府及懲治機關本來信任,直至他的黑人園丁與家人蒙受不白的滅門災禍。小說改編的劇本,由Euzhan Palcy導演。工整的結構、有力的調度。修打蘭把一個好好先生演活了,他一步步驚覺世情荒謬。覺醒後,他徘徊於家人安危與良知兩難之間。《血染》另一話題,是該片有晚年的馬龍白蘭度客串。

牽引觀眾屏息靜氣看與聽

另一是1991年的《驚天大刺殺》(JFK),奧利華史東以斬釘截鐵的陰謀論,回應1963年甘迺迪總統被刺殺事件。奇雲高士拿演的檢察官,嘗試以大量確鑿證據,推翻官方對事件的簡單定論。當奴修打蘭,是中後段曇花一現的吹哨者X先生。不過他的演出實在太精彩了,他向高士拿有條不紊的解釋各種前因後果。整整十分鐘,他有辦法牽引觀眾屏息靜氣的看與聽。

當奴修打蘭,由年輕時反越戰,到晚年仍舊不時在電影中扮演不忍埋沒良知的人物。一個人的力量縱使有限,但仍得迎風而立,選擇與社會的不公義周旋到底,以免鬱鬱而終。偉大的演員留下的,除了作品,往往還有做人處事的價值。

家明按:一如既往,老電影在串流平台不好找。最值得重溫的《風流軍醫俏護士》,除非有收藏影碟,否則不易找到。Netflix倒收有修打蘭其中一齣遺作《哈洛根先生的電話》,2022年出品,還可一看。它前段幾乎像個iPhone廣告,中段後稍稍引人入勝。修打蘭離去卻不朽,這點《哈洛根先生》算是無意中的對應了。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630/s00005/1719677498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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