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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怒烈女正傳 《芙莉歐莎:末日先鋒傳說》

星期日明報 2024年6月2日

澳洲導演佐治米勒太瘋狂了。雖近80高齡,仍有澎湃的創意與魄力,捨易取難,再次成就出另一部動作電影的極致之作。繼9年前《末日先鋒:戰甲飛車》(Mad Max: Fury Road)之後,今天《芙莉歐莎:末日先鋒傳說》(Furiosa: The Mad Max Saga)不遑多讓。兩片貫串「狂怒」(Furious)兩字,兩團無法被撲熄的怒火,注定都會名垂青史。

上次《末日先鋒》的主角本來叫Max,型男Tom Hardy低姿態的飾演起來,舉手投足實在夠酷(還記得該片最後一個鏡頭?)。但意外地,Charlize Theron演的慓悍卡車司機Furiosa竟然更搶鏡,順理成章有了今次《芙莉歐莎》這齣前傳。Furiosa升格成影片的title character。

雖然相差9年,資料說兩者最初是一起籌劃的,難怪看起來毫無差距。大銀幕看畢《芙莉歐莎》,回家忍不住立即重溫了一次《末日先鋒》,兩片一氣呵成。《末日先鋒》的敘事較集中,它講的就是三天兩夜之間的兩段旅程,一往一返。旅途間,Max與Furiosa由猜疑到建立出信任,對抗共同敵人。《芙莉歐莎》作為前傳,片幅更長(140分鐘)、敘事時間也長。它透過5個章節,鋪排出Furiosa的前半生。上次由Theron演繹所留下的疑問,這次統統解答了。

導演才能 叫演員脫胎換骨

Furiosa的主演者換了人,由於要講年輕時期,改為由美劇《后翼棄兵》的Anya Taylor-Joy去做。佐治米勒樣樣出其不意,其中一點值得讚歎的,是他叫演員脫胎換骨的才能。《芙莉歐莎》兩個主角全都叫人喜出望外。Tayloy-Joy之前給人「小家碧玉」之感,原來由她去繼承Theron也可以。《芙莉》另一主角是「雷神」Chris Hemsworth,他演末世蠻荒之地的軍閥Dementus、鐵騎士的統領,一洗過去的英雄形象。Dementus陰險狠毒,不過也有戇居或單純的時候(隨身有隻小熊娃娃)。

米勒10年來兩齣《末日先鋒》都把女人拍得太厲害了。看過上次,不會忘記一眾逃亡的仙氣美少女、荷槍實彈的中、老年婦人。今次《芙莉歐莎》也不止有Furiosa,影片甫開始女人就奪目不已。影片首章名為「難以到達的極地」(The Pole of Inaccessibility),交代Furiosa年幼時如何與痛惜她的生母分離。在文明已被摧毁的澳洲,沙漠荒地僅有一片小小的「綠地」,植物仍可茂密生長。「綠地」是Furiosa年幼時的家園。她的母親Mary Jabassa,與一眾女戰士負責捍衛該地。

飾演Jabassa的演員叫Charlee Fraser,與Anya Taylor-Joy真有點「母女相」,同樣眼大大、腮骨線條分明,憤怒時如炬的目光特別懾人。女兒被Dementus的惡棍手下擄去了,Jabassa窮追不捨。對比起軍閥的人馬雜沓、器械齊全、個個從頭到腳被戰衣與長靴包裹;Jabassa不過單人匹馬,而且只穿一襲鬆身的寶藍色裙子,打大赤腳疾走沙場。聽到女兒口哨聲的求救,她揹起狙擊槍,二話不說的策馬追趕營救。

上次《末日先鋒》,見到世故老練的Furiosa,左前臂是個機械義肢,也想到她一定有不堪回首的過去了。沒預料,到《芙莉歐莎》把她的往事細說從頭,竟比想像中還要肝腸寸斷。替荷李活拍動作大片的大師大不乏人,佐治米勒肯定是其中一員。關於《芙莉》的動作,後面再談。但印象中,似乎沒有幾個動作片大家能把故事寫得如此揪心。米勒與本片的共同編劇Nico Lathouris,毫無疑問是掌控觀眾情緒的高手。

Furiosa是個何等可歌可泣的英烈啊!幼年失去母親與家園,先後落到鐵騎士軍閥Dementus及大魔頭Immortan Joe(Lachy Hulme)之手。有段不短的歲月,她於Joe的Citadel堡壘苟存性命。《芙莉歐莎》中段(第二至第三章節),以為她守得雲開,長大後認識了Joe的猛將、卡車司機Jack(Tom Burke)。末世竟然還有直正的人,Jack好比上次Tom Hardy演的Max,初見以為不好惹,細看其實善良,而且一樣的足智多謀、武藝高強。佐治米勒愛拍男女主角惺惺相惜的情誼。跟《末日》一樣,《芙莉》相知相識的兩角,對白屈指可數,彼此的心卻緊緊的連在一起。

可惜好景不常,Furiosa不久後經驗另一次慘痛的捐失。細節不多說了,但當看畢《芙莉》再回看9年前的《末日先鋒》,才恍然大悟Furiosa身上留有Jack的影子。包括高超的駕駛技術、戰術,乃至小到以機油塗抹在前額的習慣。不得不說,「末日先鋒」世界裏頭,這個形象設計聰明。前額黝黑、遮蓋了眉毛,角色的心情我們看不透,雙目在漆黑之間,倒變得更炯炯有神。

佐治米勒也許在向澳洲老電影致意,正如上一次《末日先鋒》瞥見彼得威爾1970年代《車禍夢魘》(The Car that ate Paris)的「食人車」一樣。有國外影迷認出了,《芙莉歐莎》那個善解人意的卡車司機Jack,樣子及造型有點似1981年澳洲驚慄公路片《嫁禍》(Roadgames)的主角史達西基治(Stacy Keach)。說起來有趣,澳洲電影的確特別擅長拍人與環境。一望無際的荒漠,特別容易勾起末世、文明崩壞後的聯想。無論是《嫁禍》或米勒當年cult味甚濃的「末日戰士/開路先鋒」(Mad Max)系列,全都以澳洲那片偌大的outback作背景。

《芙莉》的Furiosa在那裏,也得學懂適者生存的道理。影片的5個章節,長短篇幅不一的。整體而言,全片兩個多小時,可分成頭1小時15分第一部分,及後面一小時第二部分。頭一部分,包括第一至三章節,交代Furiosa痛失家園、流落到Cidatel堡壘,隱身成一個做苦工的普通小子,再到結織Jack的經歷。其中,這部分的第三節「偷渡者」(The Stowaway)才不過10多分鐘。整個段落,幾乎全是Jack與Furiosa在公路上對付頑強敵人的糾纏過程。

那是個叫人瞠目結舌的動作段落!10多分鐘圍繞一架銀色大貨車(戲裏叫War Rig)被圍攻、突破圍攻。武力不斷升級、動作千變萬化,飛天循地甚麼的、人與車不知多少次被巨輪輾過;分鏡、剪接複雜到不行——米勒的髮妻Margaret Sixel再次擔崗剪接的重任(這次合剪者還有Eliot Knapman)。爭奪戰的開始,先從大環境觀看雙方的戰鬥;旋即,視點移師到匿藏在貨車車底的Furiosa身上。

情勢危急下,她被迫與負責開車的Jack各施展渾身解數。其中一個情節,由於貨車車頭的骷髏頭蓋甩掉;Furiosa摘掉帽子,以帽隔熱拾回被焚燒的車蓋,再把它重新蓋合。於是,電光火石間,長髮飛舞的她與開車的Jack打個照面。這是她成長後,首次回復女性姿態展露人前。

看完《芙莉》該段10多分鐘的極速追逐、兩方纏打惡鬥,佐治米勒大師級的場面調度示範,簡直嘆為觀止。唔怕貨比貨,別忘了「速度與激情」系列也叫FURIOUS呢。一比之下,兩齣「狂怒」汽車追逐的動作片就高下立見了。

《芙莉歐莎》第二部分為全片最後一小時,共包含兩章節:第4章「回家」(Homeward)及最後一章「復仇以外」(Beyond Vengeance)。這裏,Furiosa身受重創、回到Cidatel堡壘(上次主角Max這時曇花一現)。她趁Immortan Joe與Dementus的「40日戰爭」期間(以敘事者的旁白聰明的把戰亂場面輕輕帶過),改頭換臉變成《末日先鋒》Theron演繹的skinhead、義肢形象。母親留給她一粒種子,她原本收在髮髻的,削髮後改為含到嘴裏。我們看着一步一步的,完成復仇與救贖的旅程。

戲裏各款汽車 代表主人個性

汽車在Mad Max世界當然非常重要了。《芙莉》不同設計的各款貨車、汽車、電單車,各代表了主人的個性。例如意氣風發的軍閥Dementus的「三頭馬車」,還有他後來追蹤Furiosa及Jack的巨輪車,強弱的對比、忠良被「輾壓」變得很形象化。Jack的銀色大貨車則像一面行走的大鏡子,突顯他剛烈的本色。值得留意那輛War Rig,後來重建成第二代,《末日先鋒》裏由Furiosa負責開行時,反倒被髹上神秘的漆黑啞色。《芙莉》有個「歷史人」智者角色(George Shevtsov),同時為本片的敘述者。他這樣稱呼蛻變後的Furiosa:最暗黑的天使。

佐治米勒一方面粗豪,另一方面卻很幼細。《芙莉歐莎》蘊含不少新奇的敘事點子、人物細節,目不暇給。當中的兩個例子,Dementus與Immortan Joe兩個幫派的惡鬥,牽連到荒地上兩個巨大要塞:一個叫Gastown,顧名思議提供燃料;另一叫Bullet Farm,專事軍火生產,兩個地方本來都屬於Immortan Joe管轄。Gastown首次被介紹時,那裏的監護人(Peter Stephens)正忙於摹畫。他臨摹的是一張叫《許拉斯與水仙》(Hylas and the Nymphs)的十九世紀末名畫。神話故事的水源、俊男與仙女,頗呼應了米勒的「末日先鋒」世界。

監護人落難,那張畫也幫助說明。至於後來監護人被Dementus脅持回Cidatel,被他用鐵架鎖緊。Dementus再把鐵架縛上自己的鼻孔及乳頭(!),可說是全片最莫名其妙的一筆。只好說,那個傻佬軍閥是個帶點(性)自虐的怪人。

《芙莉》另一敘事微妙的例子,年幼的Furiosa被Immortan Joe強行收留了。Joe四肢發達的兒子Rictus(Nathan Jones)對小女孩有不軌企圖,有次把她從密室帶出來,卻被她偷偷溜走。Rictus情急下把她的假髮丟掉。假髮垂吊在Cidatel堡壘的樹枝,韶光荏苒、物換星移,time lapse畫面交代枝頭長出嫩芽、枝葉逐漸繁茂。若干年後,Furiosa以男兒身分匿藏在Cidatel裏頭當苦工、扮啞巴。蓬頭垢面,可她的一雙明眸,我們一看便認出。

《芙莉歐莎》的佐治米勒,繼續與上次《末日先鋒》的舊班底合作。上文提及的編劇、剪接之外,還有美術指導Colin Gibson及配樂的Junkie XL。Junkie XL沉重響號的主題旋律、史詩悲壯的氣氛,貫串了《末日》及《芙莉》兩片。《芙莉》唯一較新的主創班底是攝影指導Simon Duggan。米勒之前的舊拍檔John Seale畢竟也太老,今年81歲,大概難再勝任艱巨的攝製。上次《末日先鋒》也戲言過,Seale因為米勒出山,拍動作大片。可當時兩人的歲數加起來,已差不多150歲了!

Simon Duggan亦為澳洲籍,相對較年輕(60多歲)。他的《芙莉》攝影,秉承《末日先鋒》的繼往開來。以橙、藍對比色作主調,藍天映襯橙黃沙漠。夜戲則全用day for night再矯成深藍調子。全片攝影精彩的畫面不勝枚舉,一個最iconic的我念念不忘:Furiosa與戰友Jack後段,在Bullet Farm被Dementus的部下偷襲,巨閘把兩人分隔。Furiosa勇救戰友心切,背靠巨閘躲避敵人的炮火。火焰不多不少,在她背後燒成個十字架形狀。此時的Furiosa,也真像個「救世者」——驍勇善戰,緊緊握着Jack送給她的短柄獵槍。

與《末日先鋒》連看才過癮

《末日先鋒》、《芙莉歐莎》要一併看才過癮。容我阿Q一點,現實太多荒誕、無力感,佐治米勒的末世荒漠恩仇記,發揮出主流電影最佳的逃避主義功能——萬里狂沙萬里仇,臭男人逼人太甚,烈女報仇十年未晚。《芙莉》作為「前傳」,鋪陳背景與烈女的成形,Furiosa仍舊是惡勢力博弈的棋子。去到《末日先鋒》,才見證她反抗大魔頭的成長歷程,片末那句「記得我麼?」於是更具力量了。

兩片下來,信息明確:縱使文明、道德崩壞,做人仍得心存希望。

(家明按:新片始終有好處,9年前的《末日先鋒:戰界飛車》有大量串流平台提供,包括Netflix、Now E的HBO Go等。戲院看完《芙莉歐莎》,要重溫下集就易如反掌了。)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602/s00005/171725769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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