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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的弔詭 再談《芙莉歐莎》

星期日明報 2024年6月9日

意猶未盡,前幾天又去看了一遍《芙莉歐莎:末日先鋒傳說》的IMAX版。這一次,特別去留意電影的結局。對的,《芙莉歐莎》是個復仇的故事。可有趣的是,它跟一般復仇片比起來,結局與眾不同、耐人尋味。

復仇的電影我們怎會看得少?伸張公義、替天行道、以暴易暴、手刃仇人……它的大快人心,是無數主流公式片永恆有效的推進力。不知多少次了,我們見證受逼害的主角,很多年後再次站在當年的加害者跟前。風水輪流轉,兩個角色的形勢已逆轉過來,觀眾一路積壓的鬱悶總算得到釋放。復仇不止要雪恨,其實也是向對方發出信息。不論採取哪種手段報復,復仇者總要刷新一下加害者的記憶,讓他清楚知道當下承受報應的由來。

《教父》小說有句名言:「復仇作為冷盤最美味(Revenge is a dish best served in cold.)。」意思即是「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小不忍則亂大謀,復仇有時不用着急,必須處心積慮。等待、部署愈長久,最後回敬的一記愈是大快人心。

《芙莉歐莎》真正關於復仇的部分,為全片的最後一節。上次談到,《芙莉歐莎》130多分鐘的篇幅,合共5個章節,篇幅長短不一。篇幅較短的只有10多分鐘,第三節「偷渡者」如是,最後第5節「復仇以外」(Beyond Vengeance)也如是。「偷渡者」在全片敘事的正中間,交代巨型大貨車(War Rig)日間公路上被偷襲。驍勇善戰的司機Jack,在護航的一眾「戰爭小子」紛紛陣亡後,得到Furiosa相助,化險為夷。Furiosa隱「性」埋名多年,首次以長髮女兒身示人,正也在這段。

比手刃仇人更富意思

第5節「復仇以外」同樣10多分鐘。敘事上,它屬於3幕劇中最後的「解決」的部分,前文鋪墊的矛盾,到此須一一排解。但它的命名特別,叫「復仇以外」而不是「復仇」,多少已隱含比單純的「手刃仇人」有更豐富的意思了。

首先,Furiosa的復仇大計,坦白說也不算是處心積累的。去到「復仇以外」,Anya Taylor-Joy演繹的Furiosa,正式蛻變成我們9年前看《末日先鋒》中,Charlize Theron那平頭、左前臂裝上義肢的剽悍形象,這形象是命運推使的結果。《芙莉歐莎》前面好幾次,Furiosa一心只想着逃走、聽亡母囑咐,回到「綠地」家園,遺憾每次計劃皆告吹。「偷渡者」一節,她顯然也準備出走:躲在巨型貨車的車底,出發前預先收藏好馬鈴薯等物資。只是她沒料到貨車會被偷襲,被迫臨危上陣,與Jack並肩作戰。

第四節「回家」,Furiosa與Jack另一次出發到Gastown取燃料。Gastown那時屬於她的殺母仇人Dementus管轄。他不懂管治,裏頭內亂不止,一度波及Furiosa他們駛進來的大貨車。混亂間,Furiosa幾乎有機會向仇人開槍。另一次,Jack為Furiosa安排了後路。他們到Bullet Farm取軍火,不料當地又被Dementus侵佔。巨閘關上,Jack的大貨車被圍困場內,Furiosa只好再次打消逃走的意圖。她把愛郎救出重圍,觀眾眼見一對戀人本可逃之夭夭的。偏偏懷恨在心的Dementus窮追不捨,荒漠上截擊他們的汽車,拖出奄奄一息的他們,狠狠地折磨。

關於「對錯」、「公義」、「報應」,我們看《芙莉歐莎》的過程,以為道理準在Furiosa一方了,想不到大奸雄Dementus,竟然有自己一套詭辯。當他捉拿Jack及Furiosa後,勃然大怒,臭罵他們:「你們憑什麼懷有希望?!」他剛剛才把Bullet Farm搶到手,Jack及Furiosa來到就將它破壞不堪(逃亡時正邪交鋒的意外效果)。Dementus叱喝兩個階下囚,要就地正法:「你們傷盡了我心,把我變成黑色的Dementus(他的斗篷歷經白、紅及黑色三演化階段)。你們要受到懲罰,要有公義。」Dementus聲稱的「懲罰」,一共講了兩次,用的字是retribution。

Retribution有時用來跟另一些性質近似的詞語區分,例如revenge及vengeance。相對後兩者的「私怨」、「私刑」味道,retribution聽上去較人性。應報理論(retributive justice),就是法律詞彙。Retribution通常不過火,有人被懲處了,不應導致另一些人快慰,與revenge性質不同。當然Dementus這裏用上「懲罰」二字,只是冠冕堂皇的說法,當自己是體制的制裁者。事實上,他對Jack及Furiosa的惱恨完全出於私怨,他的懲戒也極端殘忍過火。整齣《芙莉歐莎》觀眾早見到了,他曾用「五馬分屍」對付敵人。前後相同的是,每次對人施以酷刑前,他總喜歡來一段演說。

Dementus在Wasteland那片荒漠上作威作福幾多年,惡名昭彰、殺人無數、惡貫滿盈。這令後來當他面對Furiosa這名仇家找上門時,締造出一個奇特的處境。

復仇要刷新仇人的記憶

第5節「復仇之外」。Furiosa先是「借力打力」,利用Dementus與Immortan Joe兩個奸雄不共戴天的矛盾,靜觀他們的「40日戰爭」開打,坐享漁人之利。「40日戰爭」看來相當慘烈,戰場死傷枕藉。戰爭的結果,Dementus潰敗,尾隨只餘下幾個精銳與忠心的下屬。此時的Furiosa,不慌不忙的從Cidatel堡壘的戰略物資中,偷走一架黑色戰車,正式去追趕逃亡路上的殺母仇人。

復仇要刷新仇人的記憶,這才合符賞罰的道德。可是,若仇人根本記不起呢?「復仇之外」10多分鐘篇幅的後段,有相當時間只有Furiosa及Dementus在大漠共處的時刻。烈日當空、黃沙萬里永沒有盡頭,環境看上去模糊,好像末世真的降臨似的,連遠處的天空及地平線都隱沒不見,整個世界只餘下他們兩人。Furiosa的身影神神秘秘,Dementus被她玩得頭昏腦脹。

Furiosa苦等多年終於與仇人面對面。猶如復仇經典故事《基度山恩仇記》一樣,主角不慌不忙摘下飾物,讓對方好好看清自己的一刻,《芙莉歐莎》發展下去,竟然與主角想像的大相逕庭?

「記得我麼?」

「記得我麼?」Furiosa昂首闊步走到氣急敗壞的Dementus跟前問,然後脫下頭套與面紗,露出那個平頭的造型。看過九年前《末日先鋒》的觀眾會記得,同一個問題,她後來也向Immortan Joe提出。

「你真厲害……只有一種東西能教你如此的,不是希望,是仇恨。」Dementus這時對她猶新的記憶,大概只是不久前他把她與Jack捉拿後,對兩人施加折磨,過程中不慎被她逃脫。除此以外,他記不起與她的其他往事了。沒辦法,即使Furiosa本人,15年間形象翻過幾番,旁人怎能辨認?

Furiosa把他打暈再喚醒。Dementus醒來時雙手被反綁。「15年前,有個女人……」她繼續嘗試喚起他的回憶。Dementus照舊的死剩把口,演員Chris Hemsworth展現出他「雷神」的佻皮本色:「可給我一點提示麼?她是紅髮的,包括陰毛?……」Dementus也許殺得人真的太多,女人在內亦不計其數,一時叫他茫然。Furiosa苦等15年,沉痛悲壯的復仇大計,終於來到關鍵的一刻,竟然被耍嘴皮的傢伙弄到有點哭笑不得。

Furiosa一記記重拳的打在Dementus臉上,直至他發羊吊昏死過去(可能是偽裝)。他很快再次蘇醒,發現Furiosa已握着他的小熊,才猛然醒悟的輕叫一了聲「小D」。「小D」為Dementus當年擄走年幼的Furiosa後給她的稱呼。這一刻,Dementus是不是終於想起謀殺她母親的惡行呢?可能是,但也存在另一可能——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兒女,小熊玩偶的真正主人。「小D」的D,固然來自Dementus本人。當年他對年幼的Furiosa有惻隱心,說不定是被喚起了骨肉的回憶。

Dementus說實話也苦命的。在「末日先鋒」國度,他的命運與Mad Max、Furiosa或Jack相若,親人早已遇害,僅餘自己一人,在末世苟且偷安。Dementus與另外幾個忠良的差別,是他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折騰得完全絕望、老早摒棄了一切的美善價值。反而Max、Jack或Furiosa雖然也通曉適者生存、時時警惕防避,但骨子裏仍心存希望,保有一定的人性與愛。片首「歷史人」旁白說過:「世界正在崩壞,我們如何忍受它的殘酷?」大部分人或像Dementus那樣,自甘與它一起沉淪。

「復仇之外」一節,Furiosa終於與殺母仇人面對面,情境卻與她多年來的想像大相逕庭。另一方面,仇人儘管可以一槍了斷,然而她15年來痛失的東西,不論如何都無法挽回。她歇斯底里的叫道:「我的童年、我的母親,還給我!」別看Dementus有時傻頭傻腦的,臨危時他未見懼色、沒有搖尾乞憐。與對方周旋的理據,仍相當有理有節:「你無論做什麼,也永遠不能抵消自己的苦難。」另一個問題也尖銳,無論處決是痛快抑或慢慢折磨,「你有本領做得更史詩?」

一個以刺激冲掉悲傷的惡棍

Furiosa愈是費煞思量去懲處Dementus,她愈會變成另一個他麼?這多少正是復仇、以暴易暴的弔詭。加害者行為令人齒冷,可是當受害者牢記仇恨、日思夜想如何以眼還眼,漸漸也無可避免變成另一個加害者。兩個wrongdoing乘上去,恐怕不會有「負負得正」的結論。Dementus道出了自己與她的殊途同歸,「一個以刺激沖掉悲傷的惡棍」。Furiosa乍聽矢口否認。諷刺是,一直堅強刻苦,能忍受至巨大的痛楚(斷手)及悲慟(喪母)的她,長大後沒流過一滴淚。經他如此一說,她內心像一下子被說穿了,情緒崩潰、潸然下淚。

「末日先鋒」兩集下來更微妙了。Furiosa這個女子,身世已夠可憐,卻原來連排除萬難的復仇大計,也不知不覺把自己送上另一條不歸路。若佐治米勒在編寫《芙莉歐莎》時,真有想過里昂尼的《萬里狂沙萬里愁》,現在出來,兩者卻倒是南轅北轍的兩個境界啊。

Furiosa下淚、崩潰,復仇情節坦白說已很難叫人直視下去。米勒索性轉移視點,從兩個人換回片初的「歷史人」旁白裏去。米勒秉承他上次《三千年的渴望》的核心精神,歌頌說故事的力量,「真實」如何其實不重要。When the legend becomes fact, Print the legend. 敘事者「歷史人」,還生怕聽眾質疑可靠性,於是強調他那個結局版本,來自當事人Furiosa口述。不過,以Furiosa倔強的個性,她真會把事件告知別人麼?又或,即使「當事人」,難道就不會說謊?

真假的確不重要。歷史人的結局版本還有一個妙處,它交代了Furiosa母親留下來種子的去向。在寸草不生的Wasteland,它代表着生機、希望。鮮紅多汁的果實,被帶去贈與一班漂亮、單純的女子,也跟《芙莉歐莎》片首第一個畫面「摘果」、「姊妹情」遙相呼應。Furiosa幸福的童年一去不回,但至少還有意象與物件,時時刻刻叫人勾起往昔。

《芙莉歐莎》有本世紀最精彩的動作場面;它的結局,不走正邪大格鬥、英雄最終了斷壞蛋的套路,但更好看、耐看。不知是不是礙於這個,影響口碑,使一些觀眾卻步?它舉世的票房未夠旺盛。《芙莉》在港上映兩周,幾天前周日晚上我於旺角看的IMAX放映,觀眾只有10多人。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609/s00005/1717862506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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