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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時代的《滯留生》

星期日明報 2024年3月24日

古有「畢業生」、香港有「失業生」,今有「滯留生」……

《滯留生》(The Holdovers),美國導演亞歷山大比恩的新作。比恩幾年才一齣,往往例不虛發。過往他多數自編自導,與另一編劇Jim Taylor合作無間。這次不同,比恩拍David Hemingson的劇本,自己沒署名合編。Hemingson編電視經驗豐富,今首度寫劇情長片,亦出任監製。維基資料說,《滯留生》原初的意念來自比恩,是他邀請Hemingson去編劇的。無巧不成話,《滯留生》與上周談的《周處除三害》,面世後同樣惹來涉嫌剽竊的爭議。

《滯留生》的香港戲名跟從台灣的直譯,這有點奇怪。因「滯留生」驟看不明所以,看完影片始知是關於老師與學生的。換作從前,香港發行商多數會把影片稱為什麼「化雨」、「驕陽」、「春風」或「桃李」之類(呵呵,叫「春風滯留」好不好?),以便觀眾望文生義,吸引他們進場。或許時代真的不同了……

所謂「滯留生」,指美國寄宿學校,每逢過時過節人人回家團聚,一些學生因個別原因需要在校園繼續留宿。《溜留生》故事時間設定在1970年年底,闊別動盪的前十年,新紀元(七十年代)已經來臨了。地點為美國東北新英倫,一家叫Barton學院的寄宿男校。影片主角,是一流演員Paul Giamatti演的Paul Hunham。Paul Hunham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吧?他當年於Barton畢業,回母校執教也好多年了。Paul是個教歷史科的阿sir,學養雖好,卻予人食古不化感覺。他有「射哩眼」(斜視),學生背裏都叫他花名Walleye。

聖誕及新年的兩周寒假在即,Barton上上下下準備回家或渡假去。偏偏五名學生無家可歸,滯留學校,Paul受命看管他們。他的教書同事慶幸躲避了這份苦差,有人甚至不惜把老母的健康作為托詞,真是「為人師表」的大好示範。五個滯留生來自不同的級別,有senior與junior。Junior的較天真無邪,senior的則叛逆難馴。其中一名叫Angus Tully(Dominic Sessa)的senior學生,潛質似乎不錯,但眼神充滿惱恨。他滿心期待回家,惟片初與母親一通電話粉碎了期望。被逼留校,他的脾氣更壞了。

跟Paul及五名滯留生一起留守冷清校園的,還有食堂的負責人Mary Lamb(Da'Vine Joy Randolph),她負責提供各人的膳食。Mary是那種為機構默默付出、不起眼的小人物。礙於階級與種族的偏見(她是個黑人女子),Barton的學生還會把她當成下人。Mary也有自己故事的,慢慢看下去,我們知道她原來有喪子之痛。人脫離不了時代,她的不幸與美國當時的政局息息相關。雖有悲慘過去,可Mary性格討好。在食古不化的Paul與桀敖難馴的學生之間,Mary有時扮演了很重要的中和角色。

誰才是「滯留生」呢?原名為眾數的。表面看,「滯留生」準是指五個不得回家的寄宿男生了;再看又似乎不是。全片下來,最少包括三類人:

學生Angus Tully

「一蟹不如一蟹」是為人師表常見又便宜的結論。《滯留生》的開首,Barton某些學生的確給人這種印象。Paul在歷史課上發還期末考卷,男生個個成績差勁。考卷封面上,他們的字體潦草又難看,有些人連科目的名稱都搞錯。一眾同學中,Angus Tully的成績最好,有B+。假期快到來,大家無心向學了,偏偏阿sir多麼不識趣,竟準備開始教授新一章。班房裏怨聲載道。

《滯留生》此時安插了尖刻的剪接。畫面一轉,拍教堂聚會一角。那邊廂課堂上,一眾乳臭未乾小子,無心向學。這邊廂映襯的,赫然是前人「為國捐軀」的垂範——教堂內一面牆紀念戰爭陣亡的校友。基石上,刻有在一戰或二戰死去校友的名字。還有一個黑人軍人的遺照,卒年標示為1970年。顯然,他是在越南犧牲的。後來我們發現,他就是Mary的兒子。時為七十年代,歷史悠久的Barton學院,足以見證二十世紀的三場戰事中,多少畢業生「愛國」的最後命運。

Paul面對眼前的學生,肯定也有「今非昔比」的慨嘆吧?一來他的學問真好,本來已是大學教授的材料。二來他執教鞭時間夠長,多少會感到每下愈况。看他片初那副帶點犬儒的德性,學生考試的成績再差,他早已見怪不怪了,不損他情緒的分毫。他受校長委託,寒假期間留校照顧五名滯留生,心不甘情不願的。五個學生同樣為難,他們也絕不歡喜這個不近人情的歷史阿sir。因為校園局部關閉暖氣,師生幾人還得窩居在同一棟宿舍裏頭。

寒假來到第六天,突然一輛直升機伏伏伏的不請自來,空降到校園白茫茫的雪地上。某個滯留學生的富爸爸心血來潮,要載幾名同學一起渡假去,所有人歡天喜地。唯獨Angus的家長聯絡不上,他只好繼續與Paul及Mary等留校。

《滯留生》片長一百三十分鐘,「第一幕」(首四十多分鐘)過後,餘下Paul與Angus這對師生面面相覷。編劇、導演為兩個人營造出不少處境,有時在校園,有時在路上,有喜亦有哀。時間足以冲淡一切,不難想像,兩個人漸漸化解矛盾、互相了解。Angus的年少憤恨,背裏固然有因果。Rebel with a cause——這句話老掉牙但恆古不變;少年的成長、性格養成,家庭因素太關鍵。有機會見到Augus的父母,就多少體會他躁動不安的由來了。演員Dominic Sessa發揮出色,竟然才是第一次演電影!

Angus的脾性本來就不壞,只是一直沒有被好好照料而已。《滯留生》一如香港的《年少日記》,同樣暗示,孩子本來都不錯,不堪的其實是成年人。

老師Paul Hunham

「滯留生」也包括Paul sir。而且不僅僅是字面上這次寒假的滯留,他足足「滯留」在Barton學院大半生。他當年在此畢業,回來任教多年。對白提到,他雖然熟讀歷史、嚮往文明古國,卻沒多少外遊經驗;平時甚至不怎樣離開校園範圍。他年過半百無人無物,父母作古(他與先父同樣有段解不開的仇怨)。他沒有家庭、妻兒。他是個有分量的教師,但從不刻意討人歡心,學生與同事背裏都愛調侃他。

時移世易,「辦教育」在影片的七十年代,看來也不怎樣談理想了。Barton學院的校長Woodrup博士(Andrew Garman),是Paul最初出來教書的學生,今天反過來成了他的上司。Woodrup埋怨Paul給分太嚴、太講原則,為此曾得失了榮譽校友、向學校捐錢的「善長人翁」。資本主義國度,人人都有價目、凡事皆可變賣。學問沒有給學者換來更大的自信。套在現實情景,我猜我們社會的教育工作者,大部分人會像戲裏的校長,在官府、權貴與巨賈跟前,即使不唯唯諾諾,也大概不敢造次。能像Paul如此從容自在的,恐怕少之又少。

學院逾百年以來作育英才,本來應有充足的信心。紳士名流、達官貴人倒頭來只是時代的過客;學院的legacy與信念長存,不值得隨隨便便跟紅頂白、阿諛奉承。《滯留生》Barton學院的校園,四周掛有一眾先賢的肖像,所有人包括校長也許早已不當一回事。只有Paul把先賢辦學的座右銘銘記於心:「要教養出品德純良的年輕人。」

Paul不是完人,他本身也有中年的隱衷。他寄情教學與學術,你說他有沒感情生活的遐想?學院一個女同事Crane小姐(Carrie Preston)對他分外殷勤,是向他示愛麼?Paul像個「古人」,平常只聽古典音樂,連心情輕快時哼的都是華格納。好在他有顆仁慈的心,因為寒假滯留,有機會與飯堂的Mary攀談,才稍稍開啟了他對電視世界的認知。Paul嗜杯中物,未算有酗酒的問題。《滯留生》有瓶佳釀,微妙地貫串了片首與片尾,突顯出表面上食古不化Paul sir的調皮一面。

事實上,Paul平時正經八百的,必要時可以無比尖刻,甚至會做出一些無傷大雅的頑皮事。比如戲裏師生有段時間去到波士頓,Paul人急智生的編了個謊話。那與他成長一件委屈的遭遇有關。正因為寒假滯留,被迫的朝夕相對,學生Angus與我們,瞥見了Paul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不過毫無疑問Paul是個好老師。戲裏他分享讀歷史的重要之處,實在真知灼見。他同時也教學相長呢,與Angus相處一段日子,悟出了一些做人與教書的道理(以「性事」作引子講歷史),要適當的與時並進。跟無數「春風化雨」影片(《暴雨驕陽》、《驕陽似我》、《桃李滿門》、《生命因你動聽》)如出一轍,教師主角是個良師益友的典範,現實中恨不得能夠相遇的人物。典範之外,其他人平平無奇。但平庸沒問題,切勿變成像片末Paul口中批評的,「賓周癌人形物體」!

看Paul Giamatti演戲從來是一大樂事。這是他繼二十年前《酒佬日記》(Sideways)後,第二度與導演比恩合作。不少觀眾看完《滯留生》,網上最熱門的搜尋:Paul Giamatti真人是「射哩」麼?為何我們從不知道?答案,請自行向Google大神打聽。

電影人亞歷山大比恩

Mary同樣也「滯留」,滯留在兒子陣亡的悲痛當中。這一面,平時她絕不輕易流露於人前的。《滯留生》是塞翁失馬的故事,角色最不情願的處境,換來最意想不到的收穫。很好玩,關於「滯留」、同樣的雨雪紛飛,史提芬京構思出《閃靈》恐怖小說,人心的邪惡,被孤獨與嚴寒慢慢的擠出來。《滯留生》的編劇Hemingson與導演比恩,卻把那兩個星期的寒假時空,想像成今天「虛擬世界」那樣,參與者放下平時的身分、面目,慢慢浮現出內心的另一個真我。彼此忘卻平日的利害瓜葛、尊卑隔閡,毫無顧忌的坦誠交流、互相慰藉。

導演亞歷山大比恩,自然是戲外的另一位「滯留生」,他滯留於美國七十年代。

《滯留生》可以是今天發生的故事?應該可以。只是,若換上2020年代背景,學生用ChatGPT寫論文、堂上人人滑手機、TikTok叫年輕一代的專注力大幅銳減(試問《滯留生》兩小時能爭取到幾多teenage的觀眾?)……一切恐怕只令食古不化的Paul sir更氣急敗壞。而且,當今資訊無處不在、通訊無遠弗屆,七十年代橋段的好些矛盾,要成功營造更難(圍困的苦悶、聯絡不上家長)。由此一對師生被迫面對面、共同經歷的旅程,也無法開展了。

今天六十開外的比恩(生於1961年),眷戀成長的美好年代。比恩過去的雋永劇情片好像只拍當下,沒想到有天他會像塔倫天奴或賓艾佛力(《Argo救參任務》)一樣,向荷李活的老電影致敬一番。他不止拍舊時代,連電影的形式與味道也一併的仿古起來。《滯留生》片頭用的是環球影片公司的陳年徽號,還特意做出Focus Features及Miramax的假舊徽號去陪襯。片首、片尾的配樂,刻意加入一些analogue信號的「爆豆」噪音。

關於影像,FILMMAKER網站文章值得一讀(The "Film Look" and How The Holdovers Achieved it)。它描述比恩如何與攝影指導Eigil Bryld及調色師Joe Gawler,明明是數碼拍攝的《滯留生》,以別出心裁的技法營造出像七十年代的底片效果。

比恩甚至不止形式上仿古,他一直指向七十年代(初)荷李活的破格、自由精神。他在一些訪問提到,《滯留生》有受到侯亞士比(Hal Ashby)的作品影響。亞士比堪稱美國影史奇葩,浪蕩叛逆的左翼作風,拍出像《靚仔愛阿婆》(Harold and Maude)、《最後的任務》(The Last Detail)及《富貴逼人來》(Being There)等傑作。可恨他英年早逝,享年未及六十。他的戲好像很隨意、態度玩世不恭的,不守荷李活的規章,偏偏大明星又樂以參演,拍出來好看也耐看。

活在過去有何問題?我們多少也是時代的「滯留生」。成長中最美妙的一段時空,給去蕪存菁後,永遠保留在回憶裏。

七十年代貴為荷李活另一美好年代,太多令人折服的人與作品了。《滯留生》裏頭,師生Paul與Angus難得出城,到波士頓看電影,挑的正是阿瑟潘的名片《小人物》(Little Big Man)。Paul這個「古人」少浦戲院,難得看齣西部片,歷史學家職業病發作,席上禁不住頌揚《小》對原住民生活的描述精確。此外,《滯留生》再後面一段戲,會不會令你想起《飛越瘋人院》?那段戲之後,Angus有個長鏡頭的剖白。鏡頭先拍他的特寫再zoom out,讓演員一氣呵成去演。老實說,大有《教父》首個鏡頭的味道。

Paul Hunham一角,大概是電影人給自己與觀眾的美好投射。一個屬於七十年代,盡管平凡又怪咖,但有原則及個性,迎風而立,不結黨結派、不理流言蜚語;有愛心、同理心,不隨俗、不賣帳、不輕易妥協的小人物,叫人看着慚愧。坦白說,要一一做到,談何容易?《滯留生》那種師生關係、once in a lifetime的共同體驗,羨煞旁人。

我等凡夫俗子唯有一起共勉。為人師長、父母,不妨看看《滯留生》。

(*記於母校四十五周年校慶日。)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324/s00005/171120976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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