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photo

我們一起看《情書》的那些年

星期日明報 2024年8月4日

沒有多少部戲有岩井俊二《情書》的福分,1995年的出品,相隔30年的今天重映。香港很多年來,我們重遇的數碼修復舊片極多;電影節選映過、一場兩場高朋滿座的不少。但像《情書》可以在首輪戲院一天5場放映的,印象中絕無僅有。

證明一,《情書》夠膾炙人口,那些年的資深觀眾要一看再看。這次重溫才發覺,後來兩岸三地影視受過《情書》啟蒙的,肯定不止一代人。二,新的觀眾大都受落,把它作為新片去看也沒問題。

岩井俊二仍然活躍,這兩年還偶爾在香港瞥見他的身影,出席影展及大師班之類。《情書》是他首部長片,他生於1963年,編導《情書》時三十開外,今已邁進耳順之年。岩井的心境看來還相當「青春」,去年新作《祈憐之歌》仍舊拍年輕人。當然,《情書》後的岩井,縱使也拍過一些名作,已很難再超越首作的高度、知名度。對創作者而言,是美事,卻也多少是憾事。

所有元素天衣無縫融匯

我還看過岩井俊二《情書》前的一些短片,風格與題材不可同日而語。《情書》到底如何誕生的?具體受甚麼影響?倒也真是個謎。維基資料說,岩井受鈴木清順幾十年前的同名短片啟發;另我輩戲迷,相信也會覺得《情書》有受到《兩生花》的影響吧?一人分演兩角。畢竟《兩生花》比《情書》早幾年問世,同屬那一代影迷的美好共同回憶。

但岩井無論有多少編導《情書》的觸發點,他最厲害是把所有元素天衣無縫的融匯一起。

從劇本角度,《情書》是個調查故事。一切源於錯摸:中山美穗演的羞答答姑娘渡邊博子,住在神戶市。她的愛郎藤井樹三年前爬山身亡了,她顯然仍依依不捨。三年祭的哀悼儀式過後,博子造訪藤井樹父母的家,偶然發現愛郎當年高中的畢業紀念冊。她悄悄把他的舊地址記下,忽發奇想寫信寄過去。舊地址遠在北海道的小樽市,據說該處本來已改建成公路,信應該寄不成。偏偏博子不但寄到,還收到了回信。

影片很快帶出中山美穗演的另一個角色,她又叫藤井樹,住的正是小樽市。博子來信的「意外」收件人,正是她。《情書》情節發生於嚴冬時分,神戶與小樽皆常雨雪紛飛,小樽尤其冷冽。女的藤井樹,大概受環境拖累,身子欠佳。全片下來,她無時無刻不是患有感冒。對白提及,她的父親因肺炎離世。我們見到的當下,她與母親及可愛的爺爺相依為命。藤井樹的病是伏筆,有助帶動影片末段的高潮。

不過相對而言,縱使藤井樹長期抱恙,她的性格比渡邊博子爽快開朗。甚至乎,她偶爾打噴嚏也給人有點神經質、童真的味道。中山美穗當年芳齡25,有外型也具實力,形象的可塑性十分高。由她去演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姑娘,稱職不已。即使第一次看的觀眾,半小時不用,已輕易把兩個人區分開來了。

透過博子與女藤井樹的書信來往,觀眾慢慢明白了。博子的已故情郎藤井樹,與中山美穗演的藤井樹同名同姓,他們竟然是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戲初博子抄紀念冊的地址時,無意中抄錯了,所以信才可神秘的寄達,並因此有機會與「藤井樹」不斷的往來書信。

無緣無故,兩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何以變成筆友來?博子那邊源於思念,她有話想對已故的情郎說(那番「說話」也是戲內另一漂亮伏筆)。女藤井樹則因患病,賦閒在家。而且她性格佻皮、蠻貪玩的,又有在圖書館工作的友人從旁鼓勵,於是才回覆神秘的來信。

配角的動力很重要。博子身邊也有個推波助瀾的人呢:豐川悅司演的秋葉茂。秋葉茂是玻璃工場技師,形象粗豪。他的工場,經常熊熊烈火,為全片整體的冷調平添幾分暖和。秋葉的身分複雜,一方面他是博子男友藤井樹的好友,阿樹爬山發生意外時他在場,為此愧疚。另方面,他一直喜歡博子,博子知道亦不抗拒。只是她仍未能放下前情,沒法完全接納秋葉茂。

《情書》中段,秋葉茂主動建議博子到小樽一趟,拜會那個與愛郎同名同姓的「筆友」。他們真的去了,可最終緣慳一面。《情書》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女,某次在公眾場所幾乎碰面(跟《兩生花》異曲同工)。

《情書》兩個「中山美穗」同場出現的一幕(影片放了四十五分鐘時候),一個遠拍的長鏡頭直落:中山美穗演的藤井樹,從老遠踏單車過來,把信件塞進街上的郵筒內。她經過一條電燈柱(這時換了人?),然後踏着車往前方揚長而去。鏡頭沒剪斷,街上被單車姑娘身影吸引的渡邊博子,回個頭去看她,博子又是中山美穗!當年未有電腦特技,那鏡頭拍來沒有破綻、很見心思。

緣慳一面後,女藤井樹與博子的書信,才開始憶述她高中時期與同名同姓男孩子相遇的往事。這段回憶乃《情書》另一重心,後世「青春片」的垂範。兩個演中學時代藤井樹的演員,皆物色及發揮得太好了。女藤井樹的高中版,由十七歲的美少女酒井美紀飾演,典型大眼美人。男藤井樹則由那年十八的柏原崇演,酷酷的、愛理不理。他們因為同名,一開始已在班中鬧出笑話。男的木訥、怪脾氣,女的有段時間相當討厭他。

嚴冬回憶春光明媚

相對敘事當下的嚴冬,《情書》的回憶段落,雖然滿多趣事、尷尬事,時為春天,陽光明媚、綠草如茵,「過去」比「當下」舒適多了。岩井俊二與攝影師篠田昇創立的日系青春攝影美學(逆光、柔焦鏡……)於回憶段落大派用場。

《情書》劃時代,在於岩井捉緊並放大了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純真、無性的世界。這個任誰去看、何時何地去看都輕易引起共鳴。高中校園的回憶段落,慢慢看着其實不難察覺,外表冷酷的男藤井樹,表面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他不是沒有感覺,只不過埋藏於內心深處。他對同名同姓女同學的一些行徑,不外就是為要引她注目。另一方面,神女初時討厭他,後來開始有心。其中運動會一場,女生的心迹最是明顯。

「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劇中人。」《情書》最叫人怦然心動就是這一着。中山美穗演長大後的女藤井樹,大情大性,加上男同學早已離校遷居了;過去的經歷,沒怎麼放在心上。今天,她向博子寫信交代男藤井樹的高中過去,純粹為別人作嫁衣裳,沒料到一切最終算回自己頭上。《情書》最末半小時(第三幕),有典型的緊張情節,也有角色的大徹大悟。中山美穗演的兩個主角,各有叫人捶胸頓足的時刻。細節不贅,但總的而言,渡邊博子最後總算還了「說話」的心願。而且一直矜持害羞的她,情緒得到釋放。

至於中山美穗演的藤井樹,走過鬼門關,幾乎步亡父的後塵(她對亡父也念念不忘)。否極泰來,《情書》完結前,一班青春可愛的小師妹給她帶來一份意外驚喜。發現該驚喜後,本來就往事她對博子無所不談的,一下子都變成語塞了。《情書》片末,再次回到藤井宅的大閘前,熟悉平凡的場景,卻營造出完全不同的戲劇效果。片尾字幕打出前的一刻,收筆極有力量。今次看畢,我不禁在席間輕輕長嘆一聲。

《情書》只有從頭看到尾才會猛然察覺:當年高中的男藤井樹,隨家人從小樽搬到神戶市後,為何對羞答答的渡邊博子一見如故?愛的動機竟然是……。從前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得悉這個秘密的,最少多了中山美穗的藤井樹及我們觀眾。《情書》秉承經典片如《大國民》,給我們窺探別人秘密的全知快感。

《情書》的岩井俊二身兼編、導、剪三職,作為長片處女作,不敢說沒有瑕疵,但肯定已夠圓滿。他的拿揑計算極有分寸,全片有深情,也有搞笑的部分。影片的形式特美:1比2.35的闊銀幕構圖,片首什麼都不要,先來一個中山美穗在雪地躺平的特寫。她站起來,整理一下衣裝,然後鏡頭由最近到最遠。此時優美的配樂響起,片上打出演職員名單。《情書》的配樂由Remedios負責,未見經傳(這次才知她全名叫堀川麗美);全片的管弦樂與鋼琴主旋律,配起畫面來如斯蕩氣迴腸。原聲大碟百聽不厭。

《情書》三十年前的戲,今天回看固然是充滿「懷舊」、「鄉愁」味道。2024年,把故事再說一遍已不可能。連「電子郵件」也淪為明日黃花的當下,誰還會寫信?信件往還、等待是件浪漫的事,隨智能手機普及、即時通訊的便捷,世人恐怕已失卻溝通的耐性(今天「已讀不回」都被怪責),老派的方式太不合時宜。「寄錯地址」、「意外成筆友」的橋段根本不會發生。還有戲裏的圖書館、借書卡、手寫的借書紀錄。三十年來,坊間大大小小圖書館早已取締,變成大勢所趨的數碼流程了。

《情書》寄給亡者 筆友通信 書卡傳情

《情書》戲名指什麼?可以是渡邊博子一直想寄給亡者的信,可以是博子與女藤井樹中間來往的書信,甚至可以是借書卡的傳情達意。實體書信、紙條,命運使然,不論多久,終或流傳到收件者的手裏。電腦檔案麼?死機、中毒、系統沒法對上兼容……,所有「情書」的傳達就不會發生。

不要說《情書》相隔30年,岩井俊二當年雖然年紀輕輕,他把故事寫來、拍來,一臉老成持重的,影片原本就大有懷緬過去、青春,拒絕長大的傾向。數不清後世多少電影受《情書》影響了,像它最引人入勝的男藤井樹角色,永遠停留在柏原崇十八歲的大好年華。明明女藤井樹(酒井美紀)長大了變成中山美穗,男藤井樹我們看不到。

片首親友給他舉行的三周年悼念,我們連半張遺照都看不見(反而女藤井樹亡父的遺照不只一次出現)。甚至三年前的山難,對白說藤井墮進山谷,即是連遺骸也沒有?若有天他被發掘出來呢?不禁想起了近十年前,由夏綠蒂藍萍主演的《緣來他不夠愛我》(45 Years)。

廿來歲的男藤井樹、讓渡邊博子記掛不已的是個怎樣的人?長相、性格如何?《情書》全片刻意不去交代。當渡邊博子把已故情郎的畢業紀念冊打開,藤井樹仍舊是柏原崇高中生的青春模樣。

藤井樹不朽的青春,就好比回憶段落中,酒井美紀偶然發現雪地上被凝結的蜻蜓而動了「物哀」一樣,十分淒美。蜻蜓於生命最燦爛的一刻離去了,好淒酸,卻也好美。相對男藤井樹的純粹、出塵、不朽,兩個中山美穗、豐川悅司他們演的「凡夫俗女」角色,縱使當時仍年輕力壯,不難想像,他們難免會成長、變質,歷經生老病死,由繁茂到萎謝。

電影乃時間的藝術,而時間又是生命最大的敵人。常說菲林把明星最華麗的時光凝住,銀幕巨大的影像供世世代代的觀眾景仰,「電影」、「電影院」毫無疑問是最能為歲月保鮮、體現不朽的平台。

難怪《情書》的膾炙人口不分世代,不論男女老幼、活在二十還是廿一世紀。任數碼科技再日新月異,人生在世,「懷緬過去,常陶醉」的心思不曾改變。聽聽松田聖子的歌,顧影自憐、慨嘆今非昔比、時不我予,追憶逝水年華(time regained)——那些年,我們一起看的《情書》,又或我們一起看《情書》故事內的那些年。電影彷彿替我們抓住了「時間」,即使是聊以自慰,內心總算踏實了一點。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804/s00005/1722701514362

Loading...
highlight
Collect this post to permanently own it.
家明雜感 logo
Subscribe to 家明雜感 and never miss a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