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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東西》 表面離奇 實則正路

家明雜感 2024 年 3 月 3 日

Emma Stone主演的新片《可憐的東西》驟看奇怪荒誕、尺度大膽(在香港被定為第三級別)、百無禁忌,細看它要詰問的也許簡單不過:什麼是「正常」、「不正常」?何謂「文明」、「野蠻」?片名「可憐的東西」,襯托海報上Stone華麗造型的半身像,「可憐」指的就是她麼?似乎又不是,原名Poor Things乃眾數。

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出道以來,一直語不驚人誓不休,今天《可憐》不例外。稍稍不同的是,由2018年的《爭寵》(The Favorite)到今天的《可憐》,他專注當導演及出任監製,盡情發揮形式之長;編劇則交由澳洲籍的Tony McNamara負責。如此分工之下拍出來的兩齣英語片,整體效果看來更佳。

《可憐的東西》為改編作品。原著由蘇格蘭作家Alasdair Gray於1992年寫成。網上文章顯示,改編大體緊貼原書。而且改編的不止文字,Alasdir Gray多才多藝,他親自為小說創作的插畫也別樹一幟。今天的電影版除了故事,其超現實、充滿幻想力的美學,也多得Gray的奠基。遺憾作家沒緣見到電影了,他在2019年年底已離世,享年八十五歲。

談及《可憐的東西》都說意念來自《科學怪人》,兩者的確有雷同之處。《可憐》背景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倫。故事在進入正式敘事之前,Emma Stone演的少婦,腹大便便,未知受了何等打擊,竟然懷着腹中肉跳橋輕生,一屍兩命。科學家/外科醫生Godwin Baxter博士(Willem Dafoe)發現其屍體,像《科學怪人》的博士一樣扮演上帝角色。他不但透過電流令少婦起死回生,還把她肚裏女嬰的腦袋移植過來。少婦死過翻生後,擁有嬰孩的腦袋、成熟女性的身體。她既是母親,又是女兒。Godwin叫她做Bella Baxter,當她如親生女兒般撫養。

Bella則簡稱Godwin為God,令他名正言順的當起「神」來了。《可憐》與《科學怪人》不同的是,《科學》的「怪物」有個可怕的外表,那只會加深外界對它的誤解與仇恨。Bella剛剛相反,顧名思義,她是個美人。她的造物主Godwin樣子反倒更令人懼怕:滿臉疤痕,他說年幼時被父親所害。他的父親也是名科學家,對科學有無盡的好奇心與探究精神,愛拿兒子作實驗,害得他老來奇醜不已、身體七勞八傷。然而God回憶亡父,卻不怎樣怨恨,還深深敬重他,以他作學術的楷模。

今天God為人「父」了,沒有繼承先父不知分寸的育兒法。他對Bella凡事順從、甚至可說有點溺愛。

片子開始時,God生怕陌生人的異樣目光,教學之外,一般不會在公眾場合露面。他與Bella及女傭住在古堡內,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古堡有偌大的實驗室、裏頭有供解剖的屍首,方便God作各種各樣的人體研究。《可憐的東西》一開始,他們的生活已維持一段時間,好端端的。直至God邀請醫科學生Max(Ramy Youssef)到家中作客,把Bella介紹給他認識後,情况才漸漸改變。

見證女角成長 由黑白到彩色

《可憐的東西》的重點,在見證Bella Baxer這個女主角的成長。初時,她是個嬰孩;愛打鬧、叫嚷、玩耍,隨時隨地滿足食慾、想也不用想就地排泄。然後Bella心智開始成熟、迎來成長不同的刺激,走進人生不同的階段。《可憐》片長近兩個半小時,頭四十分鐘,當Bella仍然與God一起生活時,幾乎全為黑白攝影。黑白段落後面因應什麼過渡到彩色?全因Bella獲得性滿足。

先說她發現了自慰的樂趣,興奮莫名,立即想與眾人分享。但Max教導她,文明社會,這不能亂講亂做。其後另一要角出場:Mark Ruffalo演的大滾友律師Duncan。Duncan垂涎Bella美色,利用她當時未成熟的心智及想脫離束縛的渴望,將她引誘到手。Bella當時本跟Max有婚約,她卻毅然跟Duncan遠走高飛。在葡萄牙里斯本,Bella初嘗雲雨巫山的美妙後,對性事從此不能自拔。

由Duncan引發,Bella踏上遙遠的旅途。先後到過里斯本、乘坐遊輪、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法國巴黎,最後才折返倫敦。每個章節,影片打出巨大地名的畫面。黑白圖案並以Emma Stone作主體,每幀都設計得美輪美奐。

《可憐的東西》的十九世紀極盡超現實。全片由美術、服裝、佈景到道具等各專業部門合力,構建出一幅華麗又瑰奇的舊時代拼圖。攝影師Robbie Ryan用上各種特別的技巧與色調,包括魚眼鏡等扭曲的影像,效果十分奪目。片尾字幕顯示,本片用柯達菲林拍攝。讀到網上一些尤格藍西莫的訪問,他說拍攝時盡量用實體的場景及道具。兩方面加起來,令這齣表面一點都不真實的戲,諷刺地比今天更多全依賴CGI拍成的電影,多幾分離奇的實感。

配合幕後精英技術員的匠心獨運,Emma Stone的演出也不負所託。她真的全力以赴,既全裸演出大膽的性戲(荷李活一線女星少見的膽色),另也把Bella的成長演得細膩。憑藉本片,Stone絕對值得獲得一座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寶座。只是,今年獎項的競逐特別劇烈,11日早上的頒獎典禮,最佳女主角大概是《花月殺手》Lily Gladstone的囊中物。從政治正確角度,過去能像Gladstone獨當一面的原住民女子,絕無僅有。出於此印象分,她勝出的呼聲比Stone稍高一籌。

政治正確年代 挖苦的都太安全工整

人與電影都是時代的產物,《可憐的東西》何嘗也不是一齣政治正確年代的電影?若問它有哪些不足,恐怕是它怪奇的外表之下,信息有點大路。影片要影射、挖苦的東西略嫌太安全、工整。例如,戲裏表面上的「異類」、「畸胎」人物,坦白說全皆正常。反而那些正正常常、官仔骨骨、道貌岸然的,尤其幾個白種男人,看下去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Mark Ruffalo一如既往的演得出色,但凡有他的段落總特別吸引。他的角色多少是為了襯托Bella。Bella有多獨立、開明、漸次成熟、知性,就顯示出Duncan有多依賴、保守、幼稚、淺薄。話說回頭,Bella當初能順利從「娘家」出走、踏上畢生難忘的旅途,全靠Duncan;然而她很快就不再需要他了。關於什麼叫「愛情」,Duncan此男人也堪稱是最佳反面教材。「我愛你,你愛不愛我?」佔有慾、妒忌心強,「自我」放得超大。時而抓狂錯亂,時而像個大孩子般撒賴。然後愛的反面是恨,把一切說成是對方的錯,對方毁了自己一生,設法要報仇雪恨。

還有片末另一個地位顯赫的男人,突如其來的來到Bella跟前,這個男人比Duncan的面目還要可憎。Bella離家的旅途上,曾在巴黎停靠一段時間。她沒有世人的道德包袱,為了賺錢及滿足性愛當上了青樓女子(布紐爾的《青樓怨婦》)。那段日子,她接觸到有各式各樣性癖好的嫖客。那兩個曾在她生命出現的男子,比起一眾其貌不揚、「岩岩巉巉」的嫖客更不堪。

Bella旅途上遇到較正常的,是郵輪上認識的黑人青年Harry(Jerrod Carmichael)。順帶一提,《可憐的東西》原著若有《科學怪人》影響,那電影風格上,尤格藍西莫有沒有打算向誰致敬呢?黑人青年Harry初登場,跟一位平和的老女人Martha一起。飾演Martha的,就是當年德國導演法斯賓達的名伶漢娜舒古拉(Hanna Schygulla)了。舒古拉今年八十歲,銀幕上她真的久違了。她演的Martha,一出場強調Harry不是她的情人,她自己也很多年沒嘗牀笫之歡了。即使如此,Martha與Harry兩人,仍是會叫輕易影迷想起法斯賓達的禁戀故事(《恐懼吞噬心靈》)。

而《可憐的東西》拍不少畸怪人物,有時也帶點荷索七十年代作品的味道(《侏儒叛逆記》)。尤格藍西莫難道要透過本片,向半世紀前的「新德國電影」致意麼?另一方面,《可憐》的舊時代背景,故事中文明與野蠻的對比,大量的zoom in及zoom out鏡頭運用等,又會叫人想起寇比力克的《亂世兒女》。

回說黑人青年Harry,他與Bella有知性的交流、鼓勵她走自己的路,對她也沒有非分之想。唯一不好的,一如Martha當初所說,Harry是個犬儒分子。Harry慨嘆世界無藥可救了,貧富不均、不公義的現象只會無日無之。哲學浪費時間、不論信奉什麼主義,盡皆自欺欺人。

慶幸Bella沒怎樣受Harry薰陶,她繼續走自己的路。McNamara的劇本、尤格藍西莫的立場,肯定沒有以犬儒分子為認同對象。《可憐的東西》無論看上去有多麼的離經叛道,骨子裏仍舊相信「藝術」、「文字」、「信念」及「感情」的力量。影片說明,這等元素是成長不可或缺的。偏偏戲裏一首一尾兩個臭男人,在他們身上找不到。

「藝術」也許最不用什麼先決條件了。Bella首次離開家鄉去到里斯本,某個下午本來只是去找東西果腹,沒料到被露台傳來的音樂感動得死去活來。歌詞聽不明,旋律已充滿感染力。

「文字」方面,Bella最初連四肢的控制都頗不自主,日子過去,行動漸漸正常。思想言語也是,她最初只會單字,慢慢會講複雜的詞藻、句子,且講究修辭。船上,她迷上了閱讀,從愛默生等作家的著作中尋找做人的答案、反躬自省。「信念」呢?她在巴黎當妓女,與黑人同事Toinette(Suzy Bemba)份屬好姊妹。Toinette自稱是個社會主義者。這對好姊妹、好「同志」(無論從性取向或政治信仰都解得通),平時不用接客時,好像還會參與政治集會。

由「我」蛻變成「眾生」 活出兩段生命

最後是「感情」,這包括對人及地方的情。遊輪旅程給Bella最大的情緒打擊,是Harry在亞歷山大港,向她呈現世界醜惡的真貌。我們孩提時一定試過嚎啕大哭,但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的感受,由此而引發的淒酸,卻是人大了才能體會。戲的中段,Bella見過人間疾苦後的哀痛,比起前段黑白影像時期,她有次坐馬車外出,中途央求下車不果而大發雷霆。看似同樣的竭斯底里,內裏引發的緣由,其實由「我」蛻變成「眾生」。反映出同一副身軀裏頭,已活出兩段不同的生命。

少小離家老大回。《可憐的東西》說到尾也是個遊子的寓言。世間最美好的事物,往往早已埋藏於故鄉及內心。但沒有往外闖蕩的經驗,或許不會意識到,也未知「家」的可貴。Willem Dafoe再次顯示他多麼的不凡,化妝成滿臉疤痕的科學家God。一個曾受父親折騰的孩子,老來意外的當上「單親爸爸」。科學追求可以支配進取,同一方針套到育兒上不行。God這個父親,初時專制,後來似乎又明白人各有命,適當時候要懂得放手。

《可憐》中,透過Dafoe的God與Stone的Bella,譜出一段離奇卻動人的父女情。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303/s00005/1709396513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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