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又有一部完全沒有對白的長片公映,而且還要是齣動畫片——《汪汪夢裏人》(Robot Dreams)。
三年後的2027年,「有聲電影」將慶祝一百周年紀念。然而,至今仍偶然有人會拍出像《汪汪夢裏人》的戲,證明「默片」沒有過時。電影可以不用對白,單純以影像說故事、配樂幫助氣氛、角色間的眉目傳情,已經圓滿。「無聲」,本來並不次等,也不算是缺失。
當然這類戲只會偶然出現,始終與很多觀眾的想像背道而馳。不計電影節的放映,對上一次首輪戲院公映當代默片是那齣?拜託,不是要數到10年前的《星光夢裏人》(The Artist)吧?除此以外,想起了《紅海龜》,與《汪汪》一樣同屬動畫片。不過好像也只在電影節有限度放映。
去年吳宇森的動作片《平安夜》也全沒對白,故事講主角康復後復仇,人聲只出現在戲裏的電視或收音機上,實驗味頗強的。惟影片至今仍沒安排於香港上映。
看《汪汪夢裏人》前,沒有看過西班牙編導Pablo Berger的戲。他原來拍過真人演出默片的,10年前一部《白雪公主之鬥牛場激情篇》(Blancanieves),全黑白攝影,以插入字幕敘事,電影節當年有放過。Berger的《白雪公主》,比《星光夢裏人》遲一年(2012)面世,他說有受到後者的啟發。回看《白雪公主》殊不簡單,格局不小、攝影極美。默片特別講究影像敘事的效果,《白雪》單單片首一場鬥牛士失手的戲,已經拍得很出色了。
查維基資料,Pablo Berger今年60開外。他雖然來自西班牙,從前曾在紐約念電影及教電影,美國是他另一故鄉,難怪《汪汪夢裏人》也是個「紐約故事」。《汪汪》的由來源於,Berger 10多年前讀到美國漫畫家Sara Varon的同名著作(2007年出版),一直想把它變成動畫片。10多年來,他拍完兩齣長片,等待疫情放緩後,總算得償所願。
讀到Berger一些網上訪問,他說與美術指導Jose Luis Agreda並肩作戰。他們為了完成大計,還特定創立了自己的動畫工作室,並找來比利時資深的動畫導演Benoît Feroumont拔刀相助。觀乎現在成果,難以置信幕後的部分關鍵人物,竟然沒有多少動畫的製作經驗?!有機會要再讀背後的故事。也許其中一點,與今天日新月異的工具有關吧。Berger說,籌備過程中動畫app(Animatic)大派用場,方便他們預見最後成品。
《汪汪夢裏人》實在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戲。兩個主角甚至沒有名字,就是一眼看過去的「狗狗」跟「機械人」。海報上他們四目交投、手牽着手的,溫馨又可愛。狗狗於紐約獨居,慣了獨單一人的看電視、打電玩,吃微波爐快餐。某夜心血來潮,受電視直銷廣告引發,打電話訂購一個機械人回來作伴。速遞員把機械人送來,狗狗得自行安裝。還好安裝完成後,機械人不負所託,立即變成狗狗的理想伴侶。
聚散不從人願 一齣信命的戲
潮流興談「人工智能」,Sara Varon的原著、Pablo Berger的動畫《汪汪夢裏人》,沒有提出關於「人工智能」的尖銳問題:大都會的虛空、人的渴望被企業規範化……沒有沒有。《汪汪》滿單純的,其實就要跟我們講述一對好朋友(甚或情人)的故事。影片初段,狗狗與機械人有影皆雙,可惜因為一次意外,他們被逼長時間的分開。秋去冬來,他們各有不同的遭遇。《汪汪》是齣信「命」的戲——人與人之間的聚散,有時跟意願無關。縱使很捨不得,最終也會各走各路。
狗狗深慶得到機械人,孤獨被排解了。所有生活或活動,從此以後都有它作伴,包括看電視、打電玩、去海灘暢泳。那台買回來的機械人的確抵讚,性格和善、時時微笑;很聰明,什麼都學得很快。它會吃會喝、有困倦時需要小休片刻,這令它完全像個真人伴侶。另一些時候,機械人卻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為主人帶來前所未有的感官享受。
機械人型號叫Amica 2000,生產的企業名為Berger(導演的名字)。Amica 2000內裏倘若真有什麼高超的「人工智能」科技,準是其遷就不同主人的應變功能。機械人跟狗狗一起時,與牠到處閒晃,一起在中央公園踩雪屐,聞歌起舞。後來機械人落到另一主人之手——一隻叫「流氓」(Rascal)的浣熊。流氓從事裝修工程的,機械人迅即成為牠的得力助手。流氓喜歡棒球,追捧「紐約大都會」隊。機械人與牠一起看球賽,為球隊歡呼喝采。
表面上看,機械人的「人工智能」程式好像「投其所好」。細心再想,這也是人之常情,「投其所好」不是忠心機械人的專利。人與人相處有時最微妙的是,日子久了會在對方身上瞥見自己的影子。《汪汪》不過是借幾個非人形的角色,道出關係裏頭常見的潛移默化、耿耿於懷、欲斷難斷……一切全出於「記得」。都說「記憶」是我們的詛咒了,「要記得的,我永遠都記得」。《汪汪》中段,狗狗與機械人分開日子久了,他們仍不時想起對方。
難忘公園歌聲 機械人不忘《九月》伴奏
機械人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汪汪》算不算首部特別用心去描述機械人夢境的影片?既然要成為完美伴侶,機械人的「人工智能」科技,又怎會缺少「記憶」與「夢境」兩個部分呢?
科幻作家Philip K. Dick的名着稱為《機器人會夢見電子羊麼?》(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從小說到烈尼史葛的電影《2020》,皆強調未來要區分「人」與「機器人」本質上的差異。後來我們才發現,兩者的界線根本模糊。《汪汪夢裏人》的機械人,沒有夢到電子羊,它的夢跟我們認知的沒大差別。機械人與狗狗分開後,好幾次夢見自己被營救或終於掙脫了束縛(有次還拿銀幕的黑框來開玩笑),回到狗狗的身邊。可每次,它都是從惡夢中驚醒。
夢境中的機械人蠻瀟灑的,紐約街頭踱步,一面口哨吹着它喜愛的曲子。那首歌是1970年代的跳舞名曲《九月》(樂隊Earth, Wind & Fire)。《汪汪夢裏人》初段,狗狗與機器人在中央公園踩雪屐時第一次播放。那時開始,機械人對此曲一直記掛於心。後來它一面踱步,一面用帶點走音的機械腔調吹出旋律,自由自在的,份外可愛。
《汪汪》的Pablo Berger以大量舊曲,重塑出紐約的1980年代。雅達利電子遊戲、舊式顯像管電視機、卡式錄音帶。而且最少有3、4次,遠景拍到了仍完好無缺的兩座世界貿易中心大樓。世貿大樓還在戲裏一段幻想情節出現:機械人走進像《綠野仙蹤》的繽紛世界,一眾高大的花兒跳踢韃舞,令它仿如置身Busby Berkeley的歌舞片舞台。那個世外桃源,遠處金碧輝煌的城堡也由世貿大樓組成。
所以Berger也是向他成長、求學的紐約致意。經典舊歌(另一首是William Bell的《快樂》)、世貿中心等標誌建築之外,還有老電影,尤其「美國電影」。萬聖節夜,狗狗在浴缸冲洗身上的假血漿,分鏡仿效希治閣的《觸目驚心》就夠明顯了。狗狗與機械人潛入海洋,見到海底有個像《大白鯊》戲裏的海灘歡迎告示。此外,同樣片初中央公園的那場戲,一頭犀牛與鱷魚於露天場地合奏韋華第,也會教戲迷想起1980年代的《克藍瑪對克藍瑪》。
但《汪汪夢裏人》的1980年代紐約,亦有醜陋一面。大都會人口密集,假日海灘有人滿之患。尋常巷陌品流複雜,遇見不好惹的臭飛,狗狗急急拖走機械人避之則吉。主角雖善良,卻要知道世途險惡。狗狗很珍視機械人,視它為心靈伴侶、無價的生命。換上別人,機械人僅僅是堆可以被典當的爛鐵而已。《汪汪》不是史匹堡的《人工智能》,沒有那麼沉重。只是,機械人後面也遇到像《人工》小孩子差不多的無情待遇。
慶幸前面說的「流氓」——即機械人後來的另一主人——人沒如其名。說起來,這個熱愛棒球的浣熊角色非常chill。看上去,流氓是個中年大叔、打扮隨意,住在舊樓天台。平時開着車四處找生意、到回收場找零件,車內大大聲播放着Bell的《快樂》。牠是個電器師傅,愛笑但話不多;牠愛吃燒烤、薄餅及珍寶珠,憑生活與飲食習慣,大概想像出牠童心未泯,是個性情中人。流氓的篇幅雖少,卻是影片尾段一個叫人難忘的趣怪人物。
《汪汪夢裏人》如何證明「語言」沒有必要、默片自給自足?細味一下結局就好了。Berger鋪排有道,分鏡精準微妙,氣氛控制動人。段落先以zoom鏡交代聲音的傳輸,街上的狗狗聽罷立即手舞足蹈。一個偶然機會,幾乎造就到狗狗與機械人恍如隔世的重逢。這裏還有個別致的安排,像從前美國電影一樣(如《夜半無人私語時》)用上「分割銀幕」,令人有錯覺以為角色「重聚」了。這麼遠又那麼近。
跟新主人一起播流氓至愛 抹愁顏換笑臉
什麼叫成長?往往就是意識到事與願違時。過程中的悵然若失,冷暖自知。《汪汪夢裏人》連「人工智能」的機械人也有它成長。猶記得片初,它如斯的單純;到最後,它得面對人情世故、權衡輕重及愛愁;它的電腦不能只運算單一任務,得明白「知恩圖報」的重要。有些事情留在回憶好了,做人不能強求、無法兩全其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或許經此一役,它會更明白詩詞。
機械人此時的身軀已改裝成巨型的卡式唱機。它的心口有兩個錄音帶的插糟,一卷放入了「流氓的至愛」、另一卷為「機械人的至愛」。憑歌寄意與思人,敢寫包單,它的「機械人至愛」錄音帶的A面第一首,此「最佳位置」,注定永遠留給當年踩雪屐的伴奏歌《九月》。《九月》的首句歌詞正是:「你可曾記得……?」
它當然記得!只是,它會把那段回憶埋在內心(硬盤?)的最深處。跟新的主人/朋友一起時,它懂得收起愁顏、展露笑臉,從此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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