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邱禮濤編導的《談判專家》，幾乎忘記了《冇數講》（The Negotiator）這齣1998年的西片。
四分之一世紀前的戲了，當時在戲院看的，而且是優先場，地點可能是科學館。看完後還在《年青人周報》的專欄寫過。拙文的觀點已不記得，但整體印象應該很不錯。那年頭，兩位男主角正值盛年、又當時得令：奇雲史柏西（Kevin Spacey）年近四十，我們已看過他的《七宗罪》及《非常嫌疑犯》；森姆積遜（Samuel L. Jackson）已屆半百，剛演完《危險人物》與《虎膽龍威3》等。一柔一剛，兩個公認好戲的人同台，《冇數講》單看牌面實在冇得輸。
趣話一則，森姆積遜從影幾十年，所有參與電影的票房累積，已成天文數字。還有，他演的角色往往聲色俱厲，每到躁火時，例必以粗話Motherfxxxer回敬對手。真有人在網絡統計了積遜每戲講此句粗話的次數，最多是1997年的《危險關係》（Jackie Brown），共37次。《冇數講》裏，他只講過兩次。
《冇》導演拍MV出身 調度功夫到家
從來沒有深究《冇數講》的編導是何許人也。即使今天《談判專家》出來，好奇心驅使下回看《冇數講》，也只是搜尋一下希望了解多些。導演F. Gary Gray的戲看過一些，印象依稀。他拍MTV出身，影像設計了得。單從《冇數講》衡量，他的調度功夫也絕對到家。戲出來的時候，Gray還不到30歲。編劇當年也年輕，James DeMonaco及Kevin Fox聯名，同樣20尾30出頭。前者後來較有名氣，創造出「國家殺戮日」系列；後者則已離開戲行，寫過一兩本小說、教教寫作班。
換言之，編導當時（甚至去到今天）不見經傳，不屬於荷李活一線的人物。不過荷李活的厲害之處，就是競爭劇烈、編劇人才輩出。《冇數講》背後成片的故事，網上沒有詳細的記載，估計是DeMonaco與Fox先寫出優秀的劇本，劇本得到電影公司的老闆青睞，正式開拍。老闆出任監製，控制預算（4300萬美元，約當年荷李活巨星大片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價錢）；敲定兩個當打的明星主演，再物色年輕的Gray執導。
《冇數講》勝在有條嶄新的好橋。戲名直譯「談判專家」，警匪片歷來較少聚焦的人物。故事的大前提是，一個口才辨給的警方談判高手，倘若有天蒙受冤屈了，他如何利用積慮多年的才智計謀為自己洗脫嫌疑？以及當一個出色談判專家遇上另一高手時，兩人將上演一場怎樣的唇槍舌劍？
《冇數講》的劇本有其公式。片首先來一場約10分鐘的序幕，某個單親家庭發生了脅持人質事件。序幕讓觀眾見識，經驗老到的談判專家臨危不亂，他有哪些專業知識及技能（資料蒐集增強觀賞的實感）。森姆積遜演的主角叫Danny，芝加哥警局資深的談判專家，官階為警督（Lieutenant）。Danny擺平人質事件，成為新聞報道的英雄人物。晚上，警局同袍在酒吧為他慶功。興高采烈氣氛有道暗湧：Danny一個同事好友Nathan（Paul Guilfoyle）鬱鬱寡歡，原來他收到線報，正調查警局內部有人挪用公款。
不久後Nathan被殺害，Danny於案發現場被當成疑犯。可以想像，一切並非偶然。Danny不久更被插贓嫁禍，警方的內部調查認定他竊取公款，連上司Frost（Ron Rifkin）也對他起疑心。美國警匪片不知看過多少遍的橋段，Danny唯有乖乖交出佩槍與警章。法庭指證據確鑿，很快會拘捕他提堂。Danny突然間從人民英雄淪為涉嫌謀殺及貪污的黑警，在同袍及媒體的形象180度大逆轉。
另一個次要的衝突引發點，Danny這時候剛成親未幾，與妻子Karen（Regina Taylor）生活甜蜜。Karen憂心丈夫工作危險，Danny對她承諾，執行職責時不會任意妄為。偏偏，他突然蒙上了不白之冤。
典型「冤枉好人」、The Wrong Man的橋段，叫觀眾見證主角如何排除萬難，為自己洗脫嫌疑。《亡命天涯》的夏里遜福含冤以後，被迫穿州過省、翻山涉水；《冇數講》的Danny反其道而行，在有限的時間衝上警局大樓「內部調查」的辦公室，跟調查官Niebaum（J.T.Walsh）對質，混亂間開了一槍。由那瞬間開始，諷刺地，警局大樓內，一名談判專家竟然引發出另一宗更大型的人質脅持事件。大樓外，成千上百警方總動員嚴陣以待，大量媒體被吸引來現場直播。
《冇數講》片長140分鐘，由半小時後Danny盲打誤撞脅持人質（第二幕）開始，眾人圍困在警局內部調查辦公室，足足有一個半小時的篇幅。這個段落乃全片重點，一來Danny要應變外面警察的佈防，其中指揮官Beck（David Morse）作風鷹派，不停建議要先發制人。美國原版《冇數講》，還涉及地方與中央法治單位的角力。Beck他們指揮中心的現場，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一直從旁監視，伺機奪取控制權。
當然，Danny特有才智，加上當差、危機應變的經驗非常豐富，大大加強了Beck他們行動的難度。另方面，Danny為拖延時間、又出於對自己警區同袍的不信任，他要求警方找來芝加哥另一警區的談判專家Chris來（職級同樣為警督）。奇雲史柏西演的另一主角，一直到影片演了45分鐘後，才正式登場。
Chris來到，他不知什麼葫蘆什麼藥。他一方面不肯定Danny與他指控的警察到底誰是誰非，另方面作為外人，他未必真有全權指揮的能力。這幾年來，史柏西飽受MeToo時代的性侵指控拖累，聲望暴跌、演出機會大減，回看委實可惜。1990年代他曾如斯獨當一面，長得未算最帥，卻由於演技極佳，對電影有賣座保證。《冇數講》他演的Chris，一走進警察的指揮中心，鏡頭迅即圍着他轉。他下達要求有條不紊，與Danny電話中周旋又不慌不忙，收與放皆很有一套。
最重要的是他有道德底線。他剛開始與Danny通過電話談判時，閒聊間談起美國西部電影。西部片作為神話，名作如《原野奇俠》（Shane），正好頌揚了行俠仗義的美德。當Chris開始投入工作，旁邊的Beck等一干人等，一下子都變成大茄。荷李活片沒有死錯人的，忠於伴侶（一般是異性戀者）、有大好家庭、愛寵物的傢伙，一般壞不到哪裏去。《冇數講》Chris初登場，刻意誤導觀眾。我們以為他正在執行談判職務，鏡頭拉開才發現，他當下「談判」的對象，竟然是家裏鬧意見的一對妻女。
《冇數講》的局面，固然有Danny處身的內部調查辦公室現場。他脅持的不止調查官Niebaum一人，還有他的秘書Maggie（Siobhan Fallon），一個滿有性格的女子。警察的線人Rudy，天啊現在才猛然醒起，當今好演員Paul Giamatti是《冇數講》的小嘍囉。此外還有Danny的直屬上司Frost，他知悉事情後立即趕來內部調查辦公室，Danny順勢縛起他作人質，以便多一個談判籌碼。Beck的隊友某次攻堅不遂，兩個SWAT隊成員也被Danny俘擄成人質。
大樓外各有各的慌忙，大樓辦公室內，人少少的，也有各自的眾生相、複雜心理戰。被Danny縛起盤問的Niebaum，眼神陰險，乍看似乎是個大反派。其他小人物Maggie及Rudy，起初難免對Danny防範、憂心被脅持，慢慢因着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加上瞥見真相的端倪，倒選擇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改編《談判》可說成功 對讀參照好玩
鑑於具備了以上大部分設定，邱禮濤改編《冇數講》而成的《談判專家》，可說是成功的。《冇數講》跟《談判專家》對讀、互相參照是個好玩的過程，從中會察覺邱禮濤改編的選取、增刪策略，以及即使《談判》是規模比較宏大的合拍片了，與26年前的西片比起來，畢竟仍有相當的距離。讀網上的邱禮濤訪問說，他沒有特別喜歡《冇數講》。直至有人第二度找他翻拍，他才答應。不過無論翻拍《冇數講》是誰的主意，相信對邱禮濤這位眼明手快的港產導演而言，《談判》準會是拍戲幾十年以來，少有的「逆向工程」經驗。
事實上，儘管《冇數講》充斥不少荷李活類型片常見的套路與計算，由它衍生來的《談判專家》，論劇本的豐富及完整度，按港片／合拍片的標準已算圓滿了。最難得的是，《談判》兩個小時的篇幅，秉承原作《冇數講》，敘事時空高度集中，一晚的時間，其中一大段圍繞主角在警局大樓脅持人質後與大樓外警方對峙。《冇數講》以一個半小時鋪敘，《談判專家》這方面也有整整一個小時的篇幅。
港產類型片，對上一次恍如劇場一樣，濃縮了時空，不搞什麼花哨的噱頭，嘗試寫一個處境裏面不同的人物，以對白與心理推進情節，好好說故事，讓演員發揮的是什麼戲？不會是爾冬陞很多很多年前的《人民英雄》吧？無巧不成話，《人民》的意念也來自西片：薜尼盧密的《黃金萬両》（Dog Day Afternoon）。
分別只在，《人民英雄》年代，港片對西片的摹仿屬信手拈來。今天《談判》依仗合拍片大陸的資源，就可以認認真真購下版權，一場接着一場的重拍了。《談判》算是十分忠於《冇數講》的，連「內部調查課」主景的上下兩層辦公室都學得似模似樣。始終，主要的戲劇在那裏發生，空間寬裕一些才有更大的調度可塑性。
但說來說去，1998年《冇數講》最大的賣點還是一對如日中天的好演員。現在《談判專家》交由劉青雲及吳鎮宇繼承，大概無人異議。劉青雲的角色叫卓文偉，正是原版森姆積遜的Danny。比對《冇數講》與《談判專家》，我好奇港式警匪片中，警察官仔骨骨西裝形象打什麼時候流行的？《無間道》乎？《談判》片初的1993年，吳鎮宇到達現場一身牛記笠記的，要向同袍借恤衫西褲才敢見談判對象，他說「想換套話得事的」。《冇數講》的森姆積遜，全片一件皮褸就行。直至第三幕，他才不經意的換上SWAT戰術背心。
導演邱禮濤的一點理想主義
吳鎮宇演的角色叫謝家俊，即《冇數講》奇雲史柏西的Chris。謝家俊此角的改動最大，《談判》片首，邱禮濤多加了一場戲。1993年，劉德華（本片的監製）及彭秀慧演一對中年夫妻，帶上石油氣罐去社會福利署辦公室，要求政府交代被奪去撫養權兒子的下落。那時候，謝家俊與卓文偉是警察談判專家同袍。可惜社會福利署人質事件，談判失敗告終。謝家俊毅然辭職，轉行去當社工。
是以，當3年後（即1996年）卓文偉被誣害，他拔腿逃跑（《談判》比美國原版多了一些港片典型的動作戲），走到警署的「內部調查課」脅持警察李俊傑（周文傑）時，謝家俊當時在茶餐廳，以社工身分幫助可憐的老婆婆。那位婆婆應該是素人演出吧？氣質與慣見的臨時演員不同。吳鎮宇很用心的與她對戲。
《談判專家》向觀眾兜售類型與型男，細看，仍會發現邱禮濤的一點理想主義。劉德華與彭秀慧一對中年夫婦，基型來自香港多年前的「郭亞女事件」。《談判專家》改編《冇數講》，是邱禮濤親自操刀的改編劇本（少見不與李敏合編）。劇本的「本土化」元素，隱隱然透露本地的老弱傷殘，何等孤苦無依；很多時候，官僚制度還要對他們落井下石。於是，戲裏一對談判專家，形成有趣的分工。謝家俊當社工，從源頭幫助苦難的人；卓文偉繼續當警察，儆惡懲奸，他自稱去「守尾門」。
謝家俊早已辭職，舊同事引發人質事件，他臨危受命，回來協助警方斡旋。老實說，這個對原版的改動未必明智。因為他欠缺像《冇數講》奇雲史柏西角色的合法性。謝僅作為一介平民，夾在脅持人質的卓文偉、警方的鷹派指揮官李志斌（姜皓文）之間，有時像要乞討那樣，更見委屈無力、左右做人難。
不堪不義 都安排在九七前
也沒法子吧，邱禮濤的訪問也提到，香港與芝加哥警區劃分有別。為了讓大陸送審成功，有些主意行不通；而一些原版的橋段，不得不折中修改。其餘呢，網上讀到無數人的埋怨了，《談判專家》警隊有壞分子、社會老無所依，今天的合拍片既要「說好香港故事」，那些不堪的景况、不公不義，恐怕都得統統安排在1997年的主權移交前發生。
所以，《談判專家》的敘事只可從1993年到1996年底，新聞報道交代過的重要新聞包括黃家駒及李翰祥離世，以及聯合國的安南當上秘書長等（應是1997年1月1日？）。弄來弄去，就是過渡不了1997。
創作的曲筆時代，當下港片總喜歡抽點水。《談判專家》有沒有呢？偶一為之吧。劉青雲一句對白，讚吳鎮宇不為五斗米折腰，寧願做人工低的社工也不當差。「咁就係『情操高尚』喇，唔通斬人嗰啲咩？」甚是。願為官者聽見。
原文網址：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707/s00005/1720281671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