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來與明星制度緊扣,有些電影尤其跟明星密不可分。剛剛上映的《完美物質》(The Substance),就不能缺少一個狄美摩亞(Demi Moore)。
《完美物質》的編導Coralie Fargeat來自法國,這才是她第二部長片。她的處女作《血色攞命花》(Revenge)幾年前看過,較低成本、沒有大明星。《血色攞命花》是那種女性慘遭欺凌後,以暴易暴的戲,過去曾有I Spit on Your Grave之類。《血色》從父權秩序下的女人視點看世界,與今次《完美物質》也有些共通。《完美物質》要說的是一個中年荷李活女星,為了留住青春,向身體注射某種特效藥,終於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故事。
狄美摩亞狀態大好 無顧忌畏懼
看《完美物質》的過程,很難不敬佩狄美摩亞,她沒有顧忌或畏懼。長江後浪推前浪,電影圈跟紅頂白、大明星色衰愛弛乃古今皆然的現象,女明星尤其坎坷。《完美》劇本可說為是摩亞度身訂造的,她今年六十一歲,單憑片初她跳健身舞的段落觀察,她狀態仍然大好。只是,荷李活太現實了,男星可以愈老愈有魅力,繼續擔綱要角。女星貴為舉世的欲望對象,觀眾太善於見異思遷、遺忘她們。很多年後,她們即使沒有被淘汰,在影壇往往也只聊備一格。
遠的不說,《完美物質》本身就有丹尼斯奎爾(Dennis Quaid)。奎爾與狄美摩亞同代,同樣竄紅於八十年代的中後期。不查不知,奎爾七十歲了。《完美》裏頭,他演個電視大台的「大枝嘢」編導Harvey,衰衰格格的。Harvey正值盛年,體格勻稱、聲線洪亮、穿戴講究。丹尼斯奎爾演戲近五十年了,時至今日仍可以在電影海報上掛頭牌。今年除了《完美》,他還主演了傳記片《列根》(香港大概不會公映),飾演八十年代名噪一時的美國總統。
狄美摩亞呢?她仍有演戲,但電影宣傳不大見她的身影。我輩影迷不會忘記,摩亞由1990年的《人鬼情未了》(Ghost)開始爆紅。屈指一算,她當時二十七八歲。圓渾大眼睛、標緻臉蛋襯上短髮很迷人。《人鬼》全球大賣,派拉蒙公司數鈔票、摩亞榮登巨星的寶座。摩亞作為明星制度的個案份外有趣,彷佛從一開始,她的「身體」即成話題。摩亞沒有公開承認,卻逃不過我等鹹濕觀眾的法眼,她早年應接受過「豐胸」療程。她從不介意拍脫戲,憑初出道時《邂逅》(About Last Night)到成名後的《不道德的交易》,會察覺她身材有差別。
狄美摩亞甚至坦蕩蕩的拍過《脫衣舞孃》(Striptease, 1996)。當年計劃公布後一直蔚為佳話,到公映觀眾始知是齣喜劇。摩亞似乎特別深諳荷李活的遊戲規則,並嘗試從中穿插遊走。她用盡一切方式以「身體」作為本錢,滿足世人凝視的欲望。《脫衣舞孃》一年後,她拍了烈尼史葛的《伴我雄心》(G.I.Jane, 1997), 演美國海軍特種部隊第一名女戰士。演出該戲時,她乾脆剃光了頭,操練出一身紮實的肌肉,剛柔並濟,絲毫不讓其他阿兵哥專美。
《脫衣舞孃》與《伴我雄心》,多少也標記了狄美摩亞那年頭大紅大紫的最後時光。之後她無論星途與觀眾緣,均不大如前。直至近三十年後、今天《完美物質》的橫空面世。摩亞不獨再次擔正,她與她的身體,亦再度成為熱話。摩亞不單要「重奪失地」,還要好好的回敬電影圈與觀眾。她與影片編導Coralie Fargeat合力,以過來人身分挖苦荷李活名利場、社會的扭曲與荒誕。
指涉影圈也指涉當今世代
事實上《完美物質》的指涉不止電影圈,而是我們身處的當今世代。尤其屏幕與影像氾濫、物慾的投射無處不在的大都會。狄美摩亞的角色叫Elisabeth Sparkle(sparkle暗指閃光般曇花一現?),曾幾何時的荷李活的巨星。荷李活的星光大道上,有以她名字命名的星星。片首序幕,星光大道上她一顆星星的春去冬來描寫,實在一絕!影片開始時,Sparkle快到五十歲,算是過氣了。她已不參與影視的演出,改為替電視台主持恆常的健身舞節目。論魄力,Sparkle勝任有餘的,電視台監製Harvey卻打算換掉她。
因緣際會加上迫於無奈,Sparkle才遇上了神秘的「回春」企業,他們有種藥叫The Substance,聲稱可以釋放DNA的潛能,令人回復年輕漂亮。《完美物質》把什麼都誇張百倍,劇情愈到後面愈是可怕,甚至不忍卒睹。不過它說到底,是建基於我們現實的一場惡夢,拍出來警世一下。The Substance這種神奇的藥,正好比我們現實中美容產業的五花八門注射、手術或療程吧。
香港觀眾看《完美物質》會特有共鳴。我們地方小小,逃不出廣告魔爪。自懂性以來,我們就不停被告知自己有多欠缺,不消費產品或服務不行。此外,我們社會也特別迷信名人/美人臉蛋的公關效應。不理什麼,打出一張大家都熟悉的臉,說服力立刻加強。《完美》中,Elisabeth Sparkle沒有家庭,一個人住在荷李活的豪華大宅。大宅空間充裕、裝潢氣派,大廳有一扇巨型的落地玻璃窗,居高臨下飽覽城市風景。戲到中後段,不知何時Sparkle的窗外豎立了一幅巨型廣告牌。香港比較少那種廣告牌,但我們狹窄的城市景觀,同樣被無窮盡的廣告影像及訊息所淹沒。交通工具、商場、街道……避無可避。
香港各種美容服務,大概是地產金融以外,本地雲集最多文膽、最懂得妙用修辭的企業。上面提到,狄美摩亞或曾「豐胸」。產業不叫「隆胸」,此二字不中聽、感覺太cheap。其次他們還有無數的美其名,例如不叫「漂白」改稱「美白」,不叫「減肥」、改稱「纖體」或「瘦身」。近年讀到廣告一個最精彩的概念,叫「關注肥胖的人士」——拜託!他們的「纖體服務」當然不只針對肥人喇,崩口人忌崩口碗。改稱「關注肥胖」, 不論男女老幼、高矮肥瘦,都被一網打盡成了準客戶。
Elisabeth Sparkle豪宅的開揚景觀外,赫然出現的廣告牌到底銷售什麼?一個叫Sue的美人兒(Margaret Qualley),年輕漂亮、身材豐滿、衣著性感,帶侵略性望向鏡頭(我們)的好一幅J圖。話說,Sparkle注射了The Substance之後,按編導Fargeat的想像,注射者本人沒有立即變年輕。反而是透過她的背脊,硬生生的「分裂」出另一個年輕版本的自己。年老、年輕兩者其實是同一人,她們有相同的DNA。由此時開始,兩個共生者互為依靠,各自輪流生活一星期。當一個「自我」醒來時,另一個自我則要休眠、汲收營養。
聽古先不要駁古,一個人為何要以兩副軀體生活下去?但Sparkle與Sue本來各有一星期的輪替時間,漸漸年輕版本由於生活多姿多采、欲望無窮無盡,時間遠遠不敷應用,因此與「主體」形成矛盾。
Margaret Qualley演的Sue,一切剛好成為Sparkle的對照。Sparkle畢竟人到中年,戲的初段,她赤條條站在豪宅偌大的白色洗手間鏡前,皮膚斑駁、雙乳略下垂。比較起來,由她身體分裂出來的Sue,嬌艷欲滴,年輕又有朝氣。Sue五官漂亮,皮膚白滑無瑕、看上去更具彈性。一頭濃密的長鬈髮,一切都無懈可擊。她「誕生」不久,在一家商店看中一件性感的粉紅舞衣,舞衣大有八十年代風味。那時候,電視台正招募Elisabeth Sparkle的「接班人」。果然,穿上性感舞衣的Sue,魅力四射、青春可人,旋即成為電視台及監製Harvey的新寵兒。
值得一提,演員Margaret Qualley今天29歲,是女星安迪麥杜維(Andie MacDowell)的女兒。計起來,麥杜維與狄美摩亞也來自同一世代。僅憑公眾形象衡量,摩亞與麥杜維的個性看來頗南轅北轍的。麥杜維今年六十有六,近年常以一頭花白的長髮示人,不大修飾。反之,摩亞素來較注重裝扮,她接受整形手術的消息從來不絕於耳。下一代Qualley呢?跟母親麥杜維兩副德性乎?也許不是。這兩年Qualley陸續演出不少好戲,可塑性奇高。《完美》中,她把Sue演活了。讀過一些訪問才知,甚至連她戲裏的「魔鬼身材」,原來也是化妝師施展的奇技。
Sue變成炙手可熱的新星。另一邊廂,Sparkle則愈見衰老,不敢外出、約會。試問,當她看到窗外Sue的性感舞衣、美體橫陳的巨幅J圖時,多麼的百般滋味?現實中,大概是那些化妝名牌的代言美女明星,某天突然意識到,自己昔日搶奪眼球的巨型廣告位,今天已換上另一更年輕漂亮的可人兒時,才最明白箇中感受吧。利字當頭的美容產業,江山代有靚人出,他們才不會跟你天荒地老呢。
導演傾盡所能讓觀眾不自在
Coralie Fargeat的《完美物質》,傾盡所能讓觀眾渾身不自在並代入Elisabeth Sparkle的孤獨、委屈、狼狽處境。影片攝影指導Benjamin Kracun,全片色彩有時很斑爛、光影迷幻,超廣角鏡經常給人別扭的視角。配樂的Raffertie,貫穿全片的電子、強勁節拍風格也奇怪。《完美》的剪接由導演Fargeat包辦(與另外兩人合剪),有時會令人想起很多年前以hip hop montage見稱的《迷上癮》(Requiem for a Dream)。美術指導Stanislas Reydellet,法國人。看過《完美》,觀眾一定記得電視台一道橙色的走道,牆上掛有當紅美人的巨幅J圖。走道由用色到地氈圖案,都有點叫人想起《閃靈》。
Coralie Fargeat算不算集大成?看《完美物質》的確會聯想起一些同類名片。分別在於那些名片出於男導演之手,今次由女導代勞。身體的扭曲變形恐怖,有大衛哥連堡的况味。它的結局像狄龐馬的《凶靈》(Carrie)或卡本達的《怪形》(The Thing)的結合。影片結構共分三段,每段開始,銀幕上都打出巨型的角色名字。首段是ELISABETH,第二段為SUE,第三段姑隱其名。好玩的是,第三段有一幕關於「打扮」的戲,竟然用上希治閣《迷魂記》的罐頭配樂。《迷魂記》是父權社會的「女為悅己者容」悲劇,《完美物質》這方面恐怕也殊途同歸了。
尾段非常非常重口味
歷來恐怖電影的世界裏,「肉體恐怖」(body horror)真的最毛骨悚然。鬼怪的化妝再真實、再嚇人,都比不上一些牽涉人體的化妝特技(指甲剝落)、扭曲變形來得可怕。無他的,因為那個太埋身了。《完美物質》最後,儼然變成此類別的極致,非常非常重口味。Fargeat即使有參照前人,她集大成起來也夠大膽、創新。《異形》系列能成為恐怖片的經典,其中也是針對了我們對血肉之軀發生畸變的恐懼。坦白說,我覺得《完美》的可怖不安程度,比之前的《異形:羅穆路斯》有過之而無不及。
《完美》那個與身體有關的惡夢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明明都是一副皮囊:「四肢」、「軀幹」加上「頭顱」,「一張臉」加上「五官」的組合,為何偏偏有些組合令人意馬心猿、目迷五色,有些卻令人深惡痛絕,去之而後快?當中判若雲泥的喜惡,到底有多少先天於基因含蘊、多少是後天被文化(媒體)及成長環境薰陶洗腦造就?
天啊,最後的細節不贅了,然而《完美物質》臨完結前,夠膽死回到片首那顆荷李活星光大道的星星上!而且,它與片首一個吃漢堡的路人的小意外,「意象」上遙遙呼應。那個尾聲,虧Coralie Fargeat想得出來,黑色幽默到至死方休。關於世俗的名聲、名人臉蛋的普世現象,它極盡挖苦之能事。形式上,攝影的高低視角呼應全片,好個再次出現的棕櫚樹(荷李活)仰望視點。電影院的氣氛,由之前一幕除夕夜電視台直播的驚悸與惡心,來到此刻,換上觀眾不知如何是好的零落笑聲。
電影演到此處,我真對狄美摩亞五體投地,姐姐請受我一拜!當今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一度呼風喚雨的女星,能有她這份自嘲的襟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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