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遊心窩》烹調與電影

2024年踏入第3個月，是年看過的新片，迄今最念念不忘的是陳英雄編導的法國片《味遊心窩》（The Taste of Things）。雖知它的聲勢遠遠不如結構縝密的《墮下的對證》；它亦沒有像溫德斯《生活日常》的福分，於明天上午舉行的奧斯卡角逐最佳國際電影。甚至本文刊出之日，它好像早已悄悄落畫，暫時較難再有機會看到了。

但《味遊心窩》其實跟《生活日常》一樣想捕捉「完美生活」、寫角色的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第一次看《味遊》，有些被殺個措手不及。兩個小時多一點的篇幅，頭半小時全關於男女主角如何準備一段豐富饗宴。幾乎忘記了電影可以這樣拍，鉅細無遺去呈現烹調的過程竟然如斯好看。材料看上去新鮮，燜燉煮烤的方法異常講究。我的天，一方面它是百分百的視覺豪華饗宴；另方面看着怎不食指大動！若觀眾慣常帶戲院的零食進場、邊看邊吃，《味遊》頭半小時恐怕已自覺可憐、自慚形穢了。

背景為19世紀末的法國，主角為一對炮製美食的拍檔。Juliette Binoche演了幾十年戲仍舊漂亮優雅，本片中她的角色叫Eugénie，精於廚藝、姿態從容，極有大家風範。Eugénie由大清早選擇食材、收割蔬菜開始，到傍晚從廚房端出最後一道甜點為止。一頓豐富的宴席下來，她事必躬親。不過《味遊》的真正主角，嚴格來說不是Eugénie。她是打工的，她的老闆叫Dodin Bouffant（Benoît Magimel飾），同樣是美食家、廚神。《味遊》原法文片名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看完電影知道，Dodin的passion，「美食」尚算其次；他對着拍檔與心靈伴侶Eugénie，才最款款情深。

原來Binoche與Magimel 20多年前因片結緣，一度結成夫妻，而且育有女兒。他們當年是和平分手？還是廿年過後彼此再無嫌隙？《味遊心窩》拍來，兩人演一對中年拍檔，充滿默契與愛意。戲裏的Dodin與Eugénie，在鄉郊過着滿意與舒適的平常日子。對白說，他們合作下廚剛好也20年了。戲好像沒交代，Dodin不知打從何時開始，愛上這位得力拍檔。惟襄王有夢，神女未必有心。Eugénie一直沒有答允Dodin的婚事。夜闌人靜時，兩個人有縱有夫妻之實，平時在別人跟前，卻依舊維持相敬如賓的關係。

網上資料說，陳英雄的劇本，取材自剛好100年前的小說人物Dodin Bouffant。故事背景的1889年，換了在巴黎肯定很熱鬧。法國大革命100周年、巴黎鐵塔興建；19世紀末，人類不久踏入新紀元、甚至連「電影」都快將面世。可這些文明與《味遊》全沾不上邊，影片的焦點，全關乎一對中年戀人的質樸生活。鏡頭來來回回的空間，盡是他們的偌大廚房，與招呼食客的餐桌。攝影強調自然光線，室內的色調暖和與灰暗，往往受外面陽光影響。聲音設計見心思，不斷為Dodin他們的起居環境，加入雀鳥、蟲鳴以至貓兒叫聲。試問有緣活在那種怡人的環境，誰還需要大都會的繁華囂鬧？

看着《味遊》初段，想起陳英雄約30年前的成名作《青木瓜之味》。他應該也是故意要呼應的吧？兩者同樣拍舊時代，《味遊》拍19世紀末的法國，《青木瓜》則拍1950年代的越南。兩者同樣寫庶民生活，相當篇幅着墨於烹調與飲食。《味遊》陳英雄先與食物史學家Patrick Rambourg研究史料，再請來法國名廚Pierre Gagnaire當「美食監督」。不難發現，全片由食材、烹調方式、爐具與各種銅製器皿（如牛奶煮鰨沙魚的專門煲具）、特製的機器（那年頭竟已有雪糕製作工具！），都具有充足的時代說服力。

《味遊》與《青木瓜》還有另一點不約而同，兩片都有個聰慧的小女孩。《青木瓜》的女孩，正是故事的女童工主角。《味遊》裏頭有個可愛的女童Pauline（Bonnie Chagneau-Ravoire飾），年紀小小味覺極度敏銳，Dodin着她細味醬汁，她能夠準確分辨出裏頭混雜的成分。片初她吃到Eugénie剛出爐的焗火焰雪山，感動得幾乎掉淚。Pauline大有當未來美食家、廚神的條件。Eugénie為了想親自裁培她，有次更特意去拜會她的父母。

陳英雄為何會想到拍《味遊心窩》呢？他生於1962年，《青木瓜之味》聲明大噪時他三十開外，今天完成《味遊》後六十有一，從三十而立到耳順之年，他似要透過《味遊》重回《青木瓜》的初心。《味遊》片末他獻給妻子陳女燕溪。女燕溪當年在《青木瓜》中，飾演女童工長大後那位善良有愛的少女。陳英雄似乎藉着《味遊》Dodin、Eugénie兩人來暗比自己與妻子鶼鰈情深，深慶人生獲得彼此作伴，幾十年一路走來。Eugénie是Dodin饗宴的幕後功臣，有時連Dodin也自嘆不如。陳或許亦暗示，自己由創作到處世，繆斯髮妻由具體參與到精神上的扶持啟迪，其實居功至偉。

更何况，「電影」與「烹調」本來就有不少相通之處。Dodin說：3歲、5歲可出音樂天才，猶如莫札特那樣；然而一個人不到40歲，很難當上美食家（gourmet）。「電影」何嘗不是呢？其他較着重天資、苦練的藝術，大概真的有機會「三歲定八十」。然而講故事的「電影」牽涉諸多人情世故，拍電影在才情、技藝以外，每每還要求領導能力、待人接物及情緒智商等排難解紛。沒有一定人生經驗，難以兼顧周全。《味遊》英文片名The Taste of Things，指的顯然不止味覺，而是由吃引伸出去，世界萬事萬物的百般滋味。

「烹調」當然是藝術。看《味遊》首30分鐘那段饗宴的準備，單單是其中一味牛肋肉已起碼烤上3遍。每次都注入不同的調味，連醬汁的調製都講究到不行。Eugénie再加上一兩個助手已經綽綽有餘。女士在幕後發功，一道道佳餚端上來，餐桌上Dodin與4名（男）食客露出滿意、驚訝神色，吃得津津有味。法國導演羅拔布烈遜，最擅長以攝影機捕捉角色的手。法籍越南裔的陳英雄，肯定是另一位布烈遜信徒。他拍Eugénie烹調經過，一對玉手做出各種精準、纖細的動作，充滿力量、自信，同時又感情充沛。單憑動作，觀眾已完全感受到她何等技術超群、經驗豐富。

4個食客與Dodin及Eugénie份屬摯友。饗宴完畢，他們一同來到廚房感激Eugénie。他們讚她是藝術家，又問：「你為何不出來與我們一起品嘗？」Eugénie回答：「我得全程照料，確保沒差池。而我想說的，統統已透過美食傳達了。」食材活像電影的原材料，電影人沒有從石頭爆出什麼新發明，他們只是把材料調動得恰到好處。Eugénie專心留在廚房就好，這好比，陳英雄已把戲拍完了，我們看戲吧。要說的盡在戲裏，導演不用解畫。電影人與舞台藝術的創作者不同，他們躲藏幕後，讓觀眾細味他們背裏準備的成果。

美食反映出人類不甘於只求溫飽，「上帝發明了水，人發明了紅酒」。美食後面有故事、有科學、有世世代代把食譜傳承下去的人。醉心烹調，也像藝術一樣有境界的追求。小女孩Pauline問Eugénie：「誰教你廚藝的呢？」Eugénie可以跟你分享她的家學淵源，以及一個又一個偉大烹飪藝術家的故事。Dodin亦然，當一個人矢志走某個路向，幾十年累積下來，多少也會像《一代宗師》所說的，由工藝窺見出自己、天地與眾生。

問題是世界太多誘惑，我們太容易迷失或走歪路。《味遊心窩》如何襯托出Dodin與Eugénie走的是正路、專心致志？戲的中段安排了一個「歐亞」王子角色。王子要宴請Dodin與他的食客享用一頓盛宴。

很有趣，《味遊》片初及中後，Dodin與Eugénie幾次大大小小的烹調，皆被呈現得一清二楚。偏偏王子那場盛宴，卻以暗場交代。我們只能透過廚師誦讀食譜、食客朋友對Eugénie的覆述，略知一二。即使如此，觀眾已大抵明白那場據說吃了8小時的宴會，多麼的過猶不及。Eugénie聽食客朋友回憶，全程臉帶溫和的微笑。當趣事聽聽也罷，沒有多餘的話，更不說三道四。一切說到底也是品味，品味關於拿揑，繁多與豪華不一定好；暴發式的炫富，只說明內心有多虛空。今天很多人仍不懂，可19世紀末的法國鄉郊，一對男女廚神卻已深明此理。

《味遊》後面，Eugénie有點積勞成疾，病後剛癒，Dodin親自為伊人下廚。Eugénie盛裝出席，她一襲黃色的裙子，與場景暖和的燭光配合得天衣無縫。Dodin無論煮雞、煮雞蛋都一絲不苟。能為愛人弄一頓豐富美食，是一件多麼美滿幸福的事。如果香港有酒店由張愛玲小說想出「愛玲宴」，我更建議那些名廚去做一場「味遊心窩宴」。看完《味遊》另一感慨，由影片描寫時代至今100多年來，現代食品工業化真的把世人帶進了糟糠劣食、牛嚼牡丹的世界。「不時不食」、「吃飯別忘種穀人」等概念，離我們生活太遠。我們偶爾嘗到生蠔已覺是人間美食，但看到Dodin如何弄生蠔，才明白自己有多孤陋寡聞。

幾場烹調，男女主角聚精會神，全程大都十分寧靜，說話不多。甚至為愛人準備美食，奉上佳餚時彼此也大都只眉目、微笑傳情。陳英雄到底如何去拍戲裏一系列詳細的烹調場面？我真好奇食物如何保持熱騰騰及新鮮狀態？那些東西都是真可下嚥的料理麼？拍法上，他與攝影指導Jonathan Ricquebourg用上不少流暢的steadicam鏡頭，在廚房穿梭於幾個廚師之間，令人感覺到他們的揮灑自如。

是我多疑麼？據說陳英雄與台灣攝影師李屏賓感情要好，他們曾合作《挪威的森林》及《生之頌》（Eternity）兩片。今次陳起用新的攝影拍檔，那些左右遊移的長鏡頭，坦白說多少有些李屏賓味道。其中一例是某個夜深，光線幽微。Dodin與Eugénie端坐湖畔聊天，他們提起日間初見小女孩Pauline，如何發現她有天賦。

《味遊心窩》看着Dodin與Eugénie的合作與情感叫人窩心不已，只恨好景不常。《味遊心窩》故事說下去，劇戲的矛盾將與Eugénie的健康扯上關係。美好的日子能永永遠遠下去多好！可惜我們的肉身有先天限制，年歲、疾病、災禍……桃花依舊，最後未亡人剩下一點回憶，今天則多上影像。回憶也包括味覺，影片提醒我們好好記着，與喜歡的人品嘗百味珍饈或粗茶淡飯時，那股令人心花怒放的味道。

慶幸人生雖有涯，但江山代有人才出，人的知識與經驗才會不斷地累積下去。著名電影學者博維爾（David Bordwell）剛離世。一周前噩耗傳來，網上同聲一哀。畢竟，太多人讀過他與妻子Thompson的著述，受過他們的啟導。知識的確令人不朽，一篇悼文（出自IndieWire編輯Christian Blauvelt之手）的最後一句說得很對：博維爾走了，但他仍有太多東西要教導我們。

我之為我，你之為你，資質各不相同。先不論才華，若能夠找到人生努力的方向、像《味遊》主角一樣找到追求新境界的伙伴，未嘗不是一大樂事。在不同範疇的繼往開來扮演小角色，儘管卑微，卻也是曾經來到這個世上的小小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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