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福江心中，兒子昭夫儘管五十歲了，仍然是長不大的孩子。
《媽，是您嗎？！》的宣傳信息強調，這是九十二歲高齡的山田洋次，第九十部電影。山田洋次既編且導（合編的為朝原雄三），舉重若輕，看得人眉飛色舞；近兩小時的影片，捨不得它完結。從量與質去衡量，老先生都太不可思議了！
同樣不可思議的，是《媽，是您嗎？！》的主角吉永小合百。天啊，原來她已七十八歲。本片看來，她不但毫無老態，還漂亮得大方得體。過去十多年來，吉永小百合演過山田三齣以「母親」為題的戲：2008年《母親》、2015年《給兒子的安魂曲》及今天的《媽，是您嗎？！》。三片合成為「母親三部曲」；前兩作是時代劇，今次則拍當下。
沒有誰比吉永小百合更勝任演繹慈母
沒有誰比吉永小百合更勝任演繹慈母了。她在《媽，是您嗎？！》的角色叫神崎福江，丈夫早歿。福江多年以來，獨自守候先夫留下來的「足袋店」，專門製作、銷售日本傳統的分趾襪。足袋店位於東京隅田川河畔的向島，店名就叫「向島神崎」。小小的兩層房舍，前店後居，附近有優美的河景。山田是松竹片廠的大導演，足袋店場景肯定於廠內搭建，他與團隊太駕輕就熟了。房子看過去，日光透進庭園，園內草木茂盛。店面臨街，路人來來往往。環境栩栩如生，極富生活味。
相對閒適雅逸的足袋店，另一頭是摩肩接踵的東京都。《媽，是您嗎？！》是個「母子」故事，主角除了媽媽還有兒子。福江有個獨子叫神崎昭夫（大泉洋），快將五十歲，在一家大企業任職人事部主管。他的辦公室滿有氣派，面積寬大、人員眾多。昭夫部長的座位緊靠窗邊，商業大樓居高臨下，俯瞰盤根錯節的JR車站。《媽，是您嗎？！》首個鏡頭是晴朗的天空，只是，晴空被三棟高聳的商業樓宇掩蓋了部分，那是大都市常見的景觀，香港人不會陌生。不妨留意，本片最後鏡頭也是天空，卻豁然開朗許多。
昭夫有令同輩艷羨的身分地位：大公司的高層、美好家庭，可他有苦自己知。戲一開始，他已經與妻子分居半年。他與念大學的女兒舞（永野芽郁）關係極差。工作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公司要重組架構（「裁員」的美其名），他身為人事部阿頭只得聽令執行。勸退的名單中，包括昭夫的大學同窗木部富幸（宮藤官九郎）。廿多年前，木部富幸與昭夫一同進入這家公司。木部得悉壞消息後不甘心，多番找昭夫算帳、撒賴。昭夫夾在公司與老同學之間，左右做人難。
什麼是「工作」？日本電影常常問得比華語片或港片一針見血。昭夫的公司叫什麼名字？經營哪門子的業務？全片沒詳細交代。我們只見公司某個會議，職員似在商討電動車的銷售，多時髦呢！坦白說「業務性質」不關宏旨了，昭夫任職人事部，恐怕到處大同小異。現在都叫慣「人力資源」，既稱得上「資源」、可調配，要刪減就更不涉情感了。「管理層大都為無謂的事情奔波。」昭夫曾這樣慨嘆。
大半生營營役役，打工仔透過「工作」獲取什麼？僅僅為了高薪厚祿？像昭夫看上去美滿的生活、不愁衣食的家庭，現代化的房子——比起他位於向島、充滿人情味的老家，他那個「豪宅」（？）單位局促得很。科技不一定帶來更好的生活，連自動吸塵機也好像跟他過不去。物質以外呢？工作有沒有為昭夫帶來精神上的滿足？他面對的算是典型的「中年危機」，青春虛度於工作上了，工餘在喝酒之外，好像已沒有別的生命寄託。「家庭」不和睦，搞不好也是因為長年累月被忙碌的工作斷送掉的。做人最悲哀的是，當「生命」與「工作」畫上三等號，幾十年後才猛然驚醒，那個崗位根本不適合自己。
相對昭夫身不由己、仰人鼻息的管理層，「一世人最叻蓋橡皮圖章」；向島那一頭的人物，個個活得自在、真誠。母親的足袋店不過小本生意，但營運看來沒大壓力。顧客進店，跟老闆娘有說有笑的。顧客的階層各式各樣，有婦女也有知名相撲手（明生力演回自己）。分趾襪的縫製好浪漫，足袋職人為顧客量度尺寸，手掌溫柔地碰觸對方的腳掌。福江很多年前與先夫結緣，也是由一對分趾襪開始的。她憶述年輕往事，幾個黑白畫面插入，不見人臉，只見少男少女的手與腳，簡約又有力。
向島那裏，還有福江身邊幾個善良、可愛的街坊。昭夫小學同學百惠（枝元萌）與丈夫開燒餅店。百惠為性情中人，昭夫來到母親的家，才有機會與這個老同學見面，她讚他是芸芸同學中「最出人頭地」的——順帶一提，昭夫連拜訪老母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純粹因為片初與木部聊起去隅田川租船喝酒的念頭，才想起可向母親請教。
昭夫被諸事煩擾，心緒不靈。某天啃着百惠帶來的燒餅，感慨自身煩惱，突然悲從中來：「這些燒餅都是用愛心一塊一塊地燒吧？早知做這樣的工作喇，不用出賣人。」福江、百惠與另一好姊妹琴子（YOU），他們有個義工組織「雛芥子會」，蒐集捐輸物資，專去探訪、援助街上的露宿者。聽上去很有意義吧？但對昭夫這名日理萬機的上班族而言，「義工」只是玩票性質，無法與他真正的「工作」相提並論。
「雛芥子會」隸屬向島教會的，教會的荻生牧師（寺尾聰）宅心仁厚。山田洋次找吉永小百合演「母親三部曲」最終章，與過往最不同在，女性、母親不再純粹為她人而活。福江愛上荻生牧師，妾意郎情，兩人約會去聽蕭邦鋼琴演奏。劇情後段之曲折，與這對角色的緣分攸關。昭夫沒法接受母親再度談戀愛，他這個失意中年於是更添煩惱。我們總以為老人家沒所求了，「兒孫滿堂」就心滿意足，山田洋次卻說非也。另外，關於工作如何出賣靈魂，荻生牧師亦過來人。他曾經是大學的法國文學教授，聽上去不錯。沒想到也因為抵受不了職場的政治與人事，寧願辭職去當傳道人。
孫女舞（左）懂性，聽嫲嫲心事。
山田洋次再次寄託希望到下一代
山田洋次再次把希望寄託到下一代。《媽，是您嗎？》三代同堂，昭夫亭亭玉立的女兒舞，初見以為叛逆，其實溫和、懂性，甚至比父母看得更通透。昭夫的妻子、舞的母親知美沒有正式露面，單憑女兒所說，夫妻的管教法倒令人搖頭嘆息。舞本與母親同住，戲初她離家出走偷偷來到嫲嫲的家。出走源於舞向母抱怨大學的課堂沉悶，母擺出長輩架子責備：「你只有一條路，就是考好成績，像你父親一樣入大公司。」永野芽郁這個小姑娘，既標致又會演。她一邊向父親、嫲嫲傾訴，豆大的眼淚不住的湧出來，叫人看着心酸。
拜託，千禧世代還要重蹈六七十後的覆轍？都什麼世代了，「宅經濟」、「斜槓族」等概念，從前想也不敢想，還強求下一代能找到一份打死一世的「筍工」？即使做到像昭夫又如何？營營役役、受人錢財廿幾年，到頭來一場空似的。舞的選擇反而較明智。她深懂人情世故，疼惜嫲嫲，為她與牧師的姻緣雀躍萬分。舞主動跟嫲嫲一起當義工，幫助有需要的人。她更喜歡嫲嫲小小的家，不要回到父親那門高狗大、要坐電梯才到達的現代住宅。物以類聚，舞後來因當義工認識一個叫木村的男孩。男孩的描繪縱使不多，看上去陽光味十足，與舞相當登對。
所以說《媽，是您嗎？！》舉重若輕，單憑向島一個社區，道出東京三代人的命運與困惑。不同人的困苦，無法比輕重，但平衡交織起來很諷刺就是。有一次，母親向昭夫提起，家嫂知美曾來作客，母問起分居的事。昭夫惱羞成怒，批評母親好管閒事，奪門而出（福江多麼委屈可憐）。他徒步到河橋，遇上露宿者井上先生（田中泯）。井上瘋瘋癲癲的，看下去才發現，他幼年遇上二戰的東京大轟炸，家人全死掉，他自己因跳河而生還。除此以外，福江提及先夫年少時也有類似的悲慘遭遇。試問，昭夫失婚、打工仔的「中年危機」煩惱，又怎能與上一代的苦難比擬？
「自己有了兒女，才明白父親的心情。」老生常談，卻千真萬確。昭夫來老家閒晃的日子多了，翻出從前一台手提唱機，隨便把制一按，播出九十年代桑田佳祐創作及主唱的流行曲《淚吻》（香港曾改編為許志安唱的《喜歡妳是妳》，林振強詞），與母親談起父親當年把唱機怒砸出窗口的往事。昭夫人到中年才明白，那些年專心在案頭縫製足袋的父親，如何受得了巨大的唱機聲浪？父親雖已不在，惟父子好像泯了一點隔世恩仇。
山田洋次這位老師傅，把《媽，是您嗎？！》拍來多麼精準好看。別以為它全是口水戲，它的調度考慮得周到，個別場口剪得特別奪目。其中像教會眾人唱「我要向高山舉目」，畫面剪入烈日下的井上先生，蹣跚推着掛滿汽水罐膠袋的單車、大汗疊細汗的特寫。當角色的情感去到熾熱時，山田又懂得適度收斂。其中兩個例子，荻生牧師有次不經意向福江表白傳道的初衷，提到年輕時在鄉下地方首次感受到宗教的力量。那一刻，他正在修復教堂的長椅，半邊臉剛好被椅背擋住了，着觀眾更要細心聆聽他的對白。
另一例子，某夜福江剛完成足袋的縫製工作，與孫女舞聊起已故爺爺的故事。舞順帶問嫲嫲是不是愛上牧師了，嫲孫兩人由房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端，鏡頭沒有跟過去。景框把她們置放在一個漆黑的門廊裏，我們隔着一段距離，聽福江真情剖白。
關於年紀，九十二歲的山田洋次絕對沒有世俗的成見。年輕不代表不成熟、年老也不表示沒有可能。前文說，昭夫因工作「虛度」青春言重了。從牧師看去，昭夫非常年輕，隨時可以重新開始。年齡真不是藉口，查維基資料發現，本片的配角幾乎全部多才多藝，生命翻過幾番了。演木部的宮藤官九郎如是，演荻生牧師的寺尾聰如是。寺尾聰的演員身分之外，打從六十年代起已是名噪一時的創作歌手。他一首旋律獨特的《紅寶石指環》曾改編成香港流行曲——1981年威利主唱的《好大個網》：「有陣我，斟杯啤酒，聽吓唱機，舒散我悶氣……」
幾條故事線完美收回
《媽，是您嗎？！》幾條故事線放出去，結尾一一把它完美的收回來；配樂家千住明輕快的樂章陪襯下，叫人看得分外窩心。昭夫五十歲，一切才剛起步，生命充滿無限可能，包括愛情（公司可愛的部下原，演員名加藤羅莎）。在母親心中，兒子永遠的長不大；生命走過一大段路，母親竟像回到半世紀前那個滿頭大汗的7月29日暑天。最末最末，與影片首個鏡頭的東京都比起來，母子均看見另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凡事別太執著，尤其是為他人而活的事。命只有一條，應多為自己與親人設想，優先次序自行定斷。俗套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