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晝鳴曲》 單親媽媽獨憔悴

星期日明報 2023年9月24日

Léa Seydoux天生一對憂傷的眼,感情充沛,我見猶憐。

看電影其中一種安慰,是提醒觀眾無論世界各地、不同文化及社會裏頭,我們面對的問題與焦慮,其實大同小異。

剛剛公映的法國片《幸福晝鳴曲》(One Fine Morning)講的是年老與失智。戲裏的老伯伯患上班森症候群(Benson's Syndrome),說是老人癡呆症的一種。病人不單止有遺忘的麻煩,視力還因此大幅減退,手腳協調亦有困難。老伯伯的角色叫Georg(Pascal Greggory),從前是名哲學教授。幾十年來,他一直熱愛思考、閱讀、寫作,一屋子藏書。現在當然不能再做這些事情了,他連基本起居也無法自行照料。

戲從老伯伯女兒的角度看世界。女兒名為Sandra,由著名的Léa Seydoux飾演。Seydoux厲害,作品的光譜極寬。不經不覺,她那齣《接近無限溫暖的藍》距今剛好10年。而她年前才離開《生死有時》的邦女郎崗位沒多久,一下子又拍完《幸福》這齣小品了。Seydoux如此左右逢源,漂亮、身材勻稱不容置疑了。可她的美,還包含一份獨有的淒楚味道。她天生有對憂傷的眼,每當鏡頭定定拍着她,總給人一種鬱鬱寡歡、心事重重的印象,我見猶憐。

昔日的小妮子如今也步入中年了。《幸福晝鳴曲》裏,Seydoux演的Sandra是單親媽媽,獨力帶小女兒Linn(Camille Leban)。這個家庭的丈夫、爸爸的去向,好像全片也沒有交代。沒關係,眼前一對母女的感情要好、生活條件不俗。她們住在巴黎,Sandra的專業與城市緊緊扣連:翻譯。她正埋頭翻譯作家的書信,同時也幫忙一些研討會、紀念日或電影放映做即時傳譯。應該是自由工作吧,時間彈性大,有助照顧女兒。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生活本來平淡安穩的,可當老父Georg的健康出現問題,身為女兒難免受影響了。《幸福晝鳴曲》的編導Mia Hansen-Løve盡管才四十出頭,長片已拍不少。她是影展的常客,作品拿過一些獎項。查看Hansen-Løve的維基資料,她正好來自知識分子的家庭,父母都是哲學教授。難怪她特別擅長寫知性的伴侶,細膩刻劃出長久關係中的愛和怨懟。她對上兩齣戲曾在香港一些電影節放過:《從前.現在.將來》(Things to Come)及《情尋褒曼小島》(Bergman Island),與今天的《幸福》一脈相承。

「仍然可以去愛及被愛」

Sandra克盡母親、女兒之責,那她自己呢?她仍算大好年華啊。《幸福》開始不久,Sandra碰上老朋友Clément(Melvil Poupaud),宇宙化學家。兩人彷彿是另一齣《從前的我們》,原本已認識,命運讓他們再次碰上,注定要再續未了緣。《從前的我們》很含蓄,《幸福晝鳴曲》一對戀人則很快已打得火熱。Clément對她說:「你仍然可以去愛及被愛的。」可是兩人的關係有「不可抗逆」的道德矛盾:Clément為有婦之夫。他與妻子結婚10年,關係不差,夫妻育有小兒子。Clément不斷徘徊於婚姻與婚外情的兩難之間,Sandra的處境十分被動。

老人失智最令身邊人痛心的是,他們明明健在、活動自如,偏偏大部分事情遺忘了,像個陌生人一樣。Sandra有次甚至說,她覺得老父書房給她的感覺更實在、更有靈魂,那些都是他挑選的、讀過的書,歌德、卡夫卡、漢娜鄂蘭……反而今天住進老人院的他,只像沒有靈魂的一副肉身。對的,人若喪失記憶,凡事不能積累、沒有回憶、過目便忘,「愛」、「感情」、「關係」這些人與人之間的聯繫還有何意義?

側寫大都會人口老化問題

《幸福晝鳴曲》側寫出大都會的人口老化問題。除了失憶的老父,Sandra與女兒有次也去拜訪獨居的曾祖母。曾祖母當然更老了,還幸她神志與口齒依然清晰。只是行動有些不便,而且周身病痛,自嘲眼矇又耳聾。

Sandra的老父Georg失智前,好像也一直是獨居的。他與老伴Françoise(Nicole Garcia)、即Sandra的生母多年前已分離,幾年前結織了另一女伴Leïla(Fejria Deliba)。前妻Françoise早已另組家庭,日子過得美滿。不過她有情有義,前夫有事,她二話不說來幫忙。Georg算有福氣了,與前妻當年生下兩名女兒,Sandra以外還有妹妹Elodie(Sarah Le Picard)。母女三人輪流看顧。

各人始終有各人的生活,Georg情况愈來愈壞,親人唯有決定送他去院舍。《幸福》給我們看見巴黎的幾種養老院,私立的條件最好,可惜太昂貴,對白說連老教授的退休金都難以支付。其他的有些條件太差,環境擠迫、黑黑黝黝的,院友的狀况千奇百怪;另一些條件較好的則需要輪候,是無了期的等待。

所有國外關心人口老化、養老院問題的電影,其實應該來香港取經。他們恐怕未見識過老人家真正失去尊嚴的日常。《幸福》的Georg,入住幾次不同的院舍,最起碼有自己的房間。有基本的私隱,家人為他在案頭擺放照片或唱機,放一點老伯伯心愛的舒伯特第九交響樂。香港的老人院就難有這種閒情與空間了。同樣都是寫實電影,把《幸福》與《桃姐》的世界比比即可見一斑。我們這個摩肩接踵的社會,欠缺生產力的族群被排擠已見怪不怪。近年更不停有人吹風說,香港老人家不如去大灣區終老。

人比人比死人,《幸福晝鳴曲》的Sandra當然不知道有更壞的了。她眼見老父的退化、養老院的不善(有時是偽善),已教她混身不自在了。還因此與情人Clément立下盟誓,幾十年後若自己遺傳了父親的癡呆症,病徵發現初期,就要立即自行了斷。

由失智症出發 展示兩代傳承

《幸福》由父親的病出發,給我們看到上下兩代宗族微妙的傳承。Sandra的語文能力、對文學的愛好,多少源自知識分子家庭的成長背景。父親入住養老院,舊居要賣掉,一屋子藏書要清理,Sandra最不想把它們丟掉,那可是老父幾十年的心血。幸好善有善報,Sandra遇上父親從前一名學生;學生知恩圖報,為藏書找到新的安頓地方。各種收藏癖好中,藏書應該是最令人頭痛的了,搬運、儲存都極費心力。藏書者覺得矜貴,後人、外人卻可能認為不值一文,一個唔該全數送往堆填區。

但文字的確是可貴、不能被取代的。Sandra後來在老父的收藏中找到他的手稿,其中有他失智前最後書寫的文字。字體愈寫愈斜、潦草,最後唯有擱筆。Sandra透過文字,與老父隔空神交,聆聽他得病失智前作為思想家的最後心聲。《幸福》那場戲,以Georg的獨白,配上女兒生活片語的畫面,是則動人的蒙太奇段落。

我們看老人家老態龍鍾,總忘記他們其實都有躊躇滿志、對未來充滿盼望的過去。老伯伯Georg的過去,我們憑藉家人的對話略知一二。他少時於維也納長大,講德語,他的父親自殺離世。Georg、Sandra他們一家姓Kienzler的,是德國名字乎?Georg原籍奧地利,因二戰才流離到法國?Georg有次入醫院看病,一度以為自己要面對納粹分子。有趣是,《幸福》片首另一場戲,Sandra去到奧哈馬海灘出席二戰的紀念儀式,當翻譯員。她身邊就有不少年老的美國退役老兵。沒有上一代人的貢獻、承受的苦難,哪來下一代的太平盛世?

當然,世界沒有百分百的淨土,每時每地各有隱憂。《幸福晝鳴曲》着墨老無所依、中年愛侶的離離合合以外,有時還暗暗透露出當下巴黎的社會矛盾。Sandra母親Françoise說在街上遇上黃背心示威。示威議題與氣候相關,但示威者卻比想像中暴力。Françoise當場被警察拘捕,幾乎錯過了家人的聖誕派對。她回家驚魂甫定,討厭馬克龍的丈夫,從旁向她冷嘲熱諷的一句,我們聽罷竟有點似曾相識:「她唔係想被人扑爆頭,就一定係想被打盲眼定喇。」

另一場戲,Sandra接女兒Linn放學。Linn說:「我們今天反恐演習,假想有人持槍衝人校園,如何躲避。」

Mia Hansen-Løve把《幸福》拍來,不慍不火的,沒有大悲大喜。影片讓我們靜靜見證時光流逝,冬去春來,人物與家庭的演化、蛻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幸福》仍偶然有角色樂不可支的時候。例如平安夜幾個成年人合力哄騙小孩聖誕老人來臨,很傻很天真。另外,Sandra與Clément久不見面,重逢時如膠似漆,狂熱得像初戀一樣,兩個人赤條條在牀上扭在一起,不要分離。

Seydoux 不可多得的好演員

總的而言,《幸福晝鳴曲》拍一個女性的忐忑不安,過去、現在與將來座標的交織,父親與愛人帶來的困惑。Léa Seydoux一再證明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好幾個晚上,Sandra在人影寥落的公車上,頭挨着玻璃窗(巴黎公車的玻璃窗上沒有香港公車常見的頭油?),斯人獨憔悴。有次收到情郎的示愛信息,暗暗笑起來,惟想了想,又忍不住潸然下淚。Seydoux把那種沉浸、不能自拔的苦樂參半的感情發揮得真好。

《幸福》的結局,可能會教重視三綱五常的華人有點意外。不過它消極中有點其積極一面,藉片尾曲Love Will Remain寄意。

編導Hansen-Løve寫女子一個人在途上,同樣也有老電影的傳承。前面提及老父獨白的蒙太奇,不妨留意,它完結得十分工整漂亮——Sandra正在為一齣默片即時傳譯。參見片尾字幕資料,那是1929年的德國默片The Wonderful Lies of Nina Petrovna。屬於近一個世紀前,另一名女性感情上進退兩難的哀歌。

另外Hansen-Løve也繼續向英瑪褒曼致意。《幸福》甫開始的主題配樂,怎麼如此熟悉、悅耳?原來跟舒伯特的交響曲一樣,是罐頭音樂來的。曲名〈像牧羊女一樣〉Liksom en Herdinna,來自幾十年前英年早逝的瑞典爵士樂手Jan Johansson。這段樂曲,曾被英瑪褒曼套用在1971年的電影《紅杏》(The Touch)。顧名思議,它也是另一個婚外情的故事。

《紅杏》的美國情夫(Elliot Gould)是個考古學家,《幸福晝鳴曲》的有婦之夫Clément是宇宙化學家。我們的生命短暫,剎那間內心的喜樂或憂戚,似乎更是微不足道。對比歷史長河、浩瀚無邊的宇宙,一對半對戀人的絮語真的無關宏旨?電影告訴我們非也。或許,其宏觀與微觀兩極的差異,正好反映了藝術與科學價值觀的大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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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因癡呆症失憶,身為女兒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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