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井雪乃演聽障職業拳手小河惠子
碰巧這段時間,電影院有兩齣拳擊片值得對讀。今周先談第一部,日本片《惠子的凝視》。
日本中生代的編導叫人喜出望外,除了濱口龍介,還有一位叫三宅唱的。《惠子的凝視》由三宅唱編導,合編的還有酒井雅秋。電影的劇本,根據小笠原惠子的傳記《別認輸》(2011年出版)改編。小笠原惠子天生有聽力障礙,但她沒有受身體不健全所局限,憑毅力幹勁,鍛煉成為一名職業拳擊手。
不高也不算快 但有雙專注的眼
《惠子的凝視》正是圍繞她的故事,角色名稍稍改稱為小河惠子,由演員岸井雪乃飾演。我沒看近年的日劇,之前沒見過岸井的演出。看《惠子》時候,我一度以為她真的失聰,甚或是素人。她個子小小的,驟看不像傳統的明星。查過網上資料,才發現自己判斷錯誤,不禁驚訝她形格與演出之不同凡響。《惠子》英文片名叫Small, Slow but Steady,三個S歸結的正是惠子。那大抵來自真實人物,惠子作為拳手,「個子不高,也不算快,但她有一雙專注的眼」(片名「凝視」的由來)。
這段不大恭維的按語,出自惠子所屬拳館的會長。《惠子的凝視》整齣戲角色不算多,最重點有兩人。主角惠子之外,就是會長了。會長由著名的三浦友和飾演。坦白說,即使資深觀眾,看着也不容易把三浦辨認出來。一來影片的中鏡較多,較少特寫;二來三浦的裝扮入型入格,他把一鄰家的內斂長者演活了。三來,三浦本人也老了,他今年七十一歲,怎可能再是從前日劇或電影中,與山口百惠出雙入對的那個帥哥呢?
《惠子的凝視》全片貫徹low key。首先,會長經營的老拳館,地方小小、室內黑黝黝的,毫不堂皇。拳館位於東京都荒川區,全名「荒川拳鬥會」。此區地處邊陲,對白說二戰時空襲沒受波及。香港人儘管視日本為「鄉下」,不過去東京旅遊涉足此區的人大概沒有很多。會長有次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拳館戰後由他父親創立,後來傳到他手,一直維持至今。會長本人年紀漸大,健康愈來愈欠佳。同時,拳館好像也要面臨被收回發展,要不是另覓新址,就只好關門大吉了。
然後這間不起眼的拳館,因有個失聰的女拳手,偶爾會引起媒體注目。惠子的生命為何與拳擊結緣?她當初是怎樣走進拳館的?不得而知。會長的訪問,只約略透露過一點。《惠子的凝視》從真實改編,劇本選材方面,迴避了最例牌的橋段,比如惠子如何發現拳擊之類。影片開始,惠子已踏上職業拳手的路,在荒川拳鬥會混了一段時間,與館內各人包括教練都熟絡。不過,「變幻原是永恆」,那個已維持一段時間的恆定狀態,埋藏着將要變革的暗湧。
拳館的未來、會長的健康是一方面,另方面還有大環境的考驗。原著傳記的出版年份為2011年,三宅唱與酒井雅秋的劇本,把故事搬到2020年12月至2021年3月。那段期間,新冠肺炎影響全球,拳擊這種需要埋身肉搏、汗流浹背的運動,自然更受影響了。有趣的是,影片以疫情為背景卻對拍攝有利,《惠子的凝視》裏頭兩場拳擊賽不知是資源所限抑或別的原因,拍來較避重就輕。其中一場,舉行於疫症較嚴峻的時候,比賽無現場觀眾,觀眾席空空如也,觀賽只能透過網絡直播。如此,敘事的焦點便全落到擂台上,省卻兩邊對剪的煩惱了。
變革還有一個不明朗因素,在惠子本人身上,她正衡量拳擊對一己的意義。起初本來沒有懷疑,惠子從出生至長大一直待在荒川區,本人學歷也許不高,加上聽障影響出路。影片所見,她在酒店當服務生,做的是粗活。拳擊,有機會讓她脫離環境與身體的掣肘,改寫生命。片首簡介字幕有交代,她2019年起成為職業拳手。即是說,影片開始時,她這個身分已維持約兩年時間。
拳擊對惠子的身邊人是什麼概念?惠子與弟弟(佐藤緋美)同住,弟弟聽力健全,與姊姊手語溝通(文字以黑底白字直排格式呈現)。弟弟二十歲左右,年輕人無限可能,未必能體會聽障姊姊的內心,也不理解她為何打拳。順帶一提,什麼人拍什麼戲,三宅唱肯定是個溫和的人。《惠子的凝視》拍出來,世界很和藹、人物很討好。弟弟首次出場予人印象一般(沒錢夾房租),再看脾性不錯。後來他還向姊姊介紹混血兒女友,漂亮又隨和。姊、弟與弟弟女友,三個年輕人一下子就打成一片。
三浦友和演拳館的會長,由外形到演繹都出色。
全片無配樂 只有畫內音
《惠子的凝視》全片沒有配樂,三宅唱拍來信心十足,戲味絲毫不受影響。連片尾字幕的一系列空鏡,亦繼續保持寧靜。要不是看到最後,才沒意識到個半鐘下來竟全無音樂。影片唯一的「配樂」也是「畫內音」(diegetic sound)。惠子的弟弟喜歡音樂(顯然是與失聰姊姊對比的設定),在家常彈結他、以電腦作曲。影片後面有段交代時光荏苒的蒙太奇段落,就是用弟弟的結他旋律作陪襯了。該段落後文再談。
《惠子》沒有牽動觀眾情緒的配樂,它的聲效設計卻異常用心。荒川區與任何都市相差不遠,市面熙來攘往,人車聲鼎沸;角色一旦回到拳館,就像走進另一個隱秘、靜謐的國度。拳館內的聲效節奏分明,本身已經有音樂的功用了。例如影片一開始,短鏡頭盡是局部、特寫;響亮的聲音,分別由不同的節拍組成:跳繩時繩索敲打地板、操練器械刺耳的齒輪轉、拳套一下一下重擊沙包。聲音重複有致,那正是拳擊館日常的韻律。
回說惠子身邊人不明白自己的隱衷。她的父母住在東京都外。關於父親(?),我們只見一張手機上的合照,距離很遠。至於母親(中島博子),但凡惠子有賽事她才回來觀戰,為女兒打氣。身為母親,她其實不忍骨肉在台上被打得遍體鱗傷,所以每次都看不完。有次母親直接問惠子何時才會不打拳,反正已成職業拳手了,要贏也贏過了,還祈求什麼?
這個問題,恐怕連惠子也難解答。拳擊對她來說,有何意義?是工具還是目的?是運動、健身、修行、輸贏、別人認同、自我證明、改善生計?今天的意義,與她剛剛走進拳壇時一樣麼?還是都已經不停變更了?然則,她每天仍孜孜不倦的苦練、重複一系列的動作,到底所為何事?孤身走我路的運動員難免會迷失,惠子每次在公車上總一臉若所有思。影片中段,她萌生暫時退出拳壇、放棄打拳的念頭。
修行必然是孤獨的旅程
《惠子的凝視》也許要說,修行必然是孤獨的旅程。弟弟埋怨惠子,什麼都憋在心不說出來。惠子答,「講出來並不會令孤獨感減少。」說的也是,我的感悟與知覺、身體感受的微妙狀况、變化,不論好的壞的,怎能原原本本向旁人道來?單這一點上,眾生平等,有聽力或失聰、會講或不能講的,沒有差別。惠子埋頭苦幹,專注找到內心平靜、活着的依靠。荒川區市內嘈雜,但無論外在環境如何變化,只要找到修行的平台,做人就能夠心無旁騖了。
更慶幸是,修練途上遇到並肩朋伴。荒川拳鬥會真是令人嚮往的道場,不但會長平易近人,連他旗下兩個資深教練都善良得很。較高個子的叫林誠(三浦誠己),特別會體察別人的眉頭眼額。會長有次要向眾人宣布拳館的消息,就由林誠負責觀察會長的身體語言,伺機發號施令。《惠子》全片非常含蓄,能不說的都不說,只靠觀眾意會。比如,林誠的正職為保安員,這是有次他們與另一家拳館安排會議,我們從他穿的制服才了解的。
另一個教練叫松本(松浦慎一郎),初看頗嚴肅,再看才明白乃性情中人。無論林誠或松本,都對惠子耐心提攜,有時甚至招來拳館內其他隊友的妒忌。松本是惠子的直屬教練。電影如何呈現惠子與松本苦練前後的躍進,比較片首及片尾兩段拳套組合練習即可感受到。師徒擂台上第二次鍛煉那一鏡直落,得來不易,相信是演員久經訓練才達到的成績。
另外,會長夫人(仙道敦子)也一樣有情有義。會長與妻仍舊恩愛,妻子尤善解人意。男人不善表達情感,在拳館的艱難時期,會長夫人扮演了協調眾人的緩衝角色。夫人跟會長一樣,特別痛惜惠子,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對白沒交代他們有兒女)。前面提及那段蒙太奇,乃藉惠子的苦練日記,交代時間流逝。這段落的設計是:會長夫人讀着惠子的日記(聲音),配上惠子與會長的回憶片語(畫面),再加上惠子弟弟的結他音樂(配樂)。那個以日記敘事的招數,不知我有沒有多心了,有點聯想到尊福的《搜索者》。
《惠子的凝視》質樸又溫柔,不講什麼大道理、高潮起伏的戲劇人生,卻把一個不起眼的社區裏頭一家不起眼的拳館,裏面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將她的追求與困惑娓娓道來。岸井雪乃太出色了,倔強中見真情,幾度淚盈於睫,叫人看着心酸。《惠子》以菲林拍攝,多添幾分1980年代日本片的鄉愁味。菲林味來得正好,反正任何世代,都有如此不捨的蛻變、一個人在途上的故事。《惠子》不只屬於一時一地的,放諸四海皆有共鳴。
看畢《惠子的凝視》,嘆息又艷羨。倘若香港能有一部像它般平實、有分寸,重視真實,用心寫好劇本、拍好每場戲的作品,你說多好?
(下期預告:另一部拳擊片,是題旨與風格完全不一樣的《狂牛》,有緣電影院再見,是戲迷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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