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記憶》拒絕遺忘

星期日明報 2023年11月26日

甘苦與共、相濡以沫,怎會是一句「從此快快樂樂生活下去」了得?

來自智利的紀錄片《永恆的記憶》(The Eternal Memory),看着不禁想起兩個月前的法國片《幸福晝鳴曲》(One Fine Morning)。兩者都關於老人失智,兩片的患者,年青時同樣是知識分子。

知識人失智會有更大的反差?曾經飽讀詩書、洋洋灑灑的高談闊論,沒想到老了連身邊人也認不出。從前珍視的藏書,今天被冷落一旁。別說閱讀,當事人有時連起居都成問題。失智症叫身邊人最痛苦的,是患者看上去好端端的,靈魂卻好像已逃離肉身。他還是他?回憶對我們如此重要,一旦失去記憶、經驗無法積累,如何去愛與被愛?

《永恆的記憶》與《幸福晝鳴曲》本質不同,《幸福》是劇情片,失智老人由演員扮演。戲拍完了,演員正正常常的出席電影首映禮、接受媒體訪問。《永恆》為紀錄片,主人翁千真萬確的患病、健康難以復元。《永恆》國外負責宣傳的公司,一定是明白紀實有何優勢的。它的預告片之前我在電影院看過幾次,最深刻的一句影評摘錄是:「即使像《齊瓦哥醫生》、《北非諜影》或《愛》等經典,恐怕也比不上《永恆》的真正愛情故事。」

比不比得上很難衡量。但比起那些愛情故事史詩大片,《永恆》本來是一齣相當低成本、有時顯得粗糙的紀錄片而已,對觀眾的感染力卻絲毫不比大片、劇情片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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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身處地理解照顧者身心疲累

《永恆的記憶》的主人翁叫Augusto Góngora,生於五十年代初的智利新聞工作者。電影呈現的他,大概已近七十歲了。Augusto患有阿茲海默症,他與老伴Paulina Urrutia一起二十多年。患病後,他不但認不出她,甚至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慶幸Paulina有無比耐性,總會不厭其煩的提醒他。Augusto的反應,有時不敢置信、苦笑起來;有時情緒激動。他個性溫文,但偶爾還會發脾氣、罵人。外人很難理解照顧失智症患者如何身心疲累、心情七上八落,《永恆》算是讓觀眾代入照顧者的視點。

不過當Augusto的記憶稍稍回復過來時,他與Paulina卿卿我我。夫妻相處親匿(觸碰真的很重要),是非常惹人艷羨的一對。他知道自己病情嚴重,感激髮妻一直在身邊不離不棄。

同居廿載 遇患難終成眷屬

結婚的盟誓,對對新人都跟着念,但有多少對真的信守承諾、相濡以沫到尾。日復日的考驗,絕非一句「快快樂樂生活下去」就蒙混過去的。現世離婚率奇高,「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見怪不怪。《永恆的記憶》的個案剛好背道而馳:一對主角其實幾年前(2016年)才正式結婚。那時候,他們已同居二十年,Augusto白髮蒼蒼。他2014年被確診患上阿茲海默症,工作立時停頓。影片沒有說,但Paulina似乎是因此下定決心,與他共諧連理,做對患難夫妻。

「我們是如何開始的?可還記得第一次約會?記不記得這本書你甚麼時候送贈的?我們有孩子麼?你想不想跟我生孩子?我很愛你……」《永恆》提醒我們一點夫妻的相處之道。大男人是時候把所謂的「男性自尊」收起來了,「老夫老妻」並不是婚姻關係味如嚼蠟的理由。

《永恆的記憶》素材共分幾個部分,一是夫妻當下的生活點滴與情趣。拍攝應有幾年?中間又受到Covid疫情影響。片段所見,Paulina照料Augusto,與他聊天、向他朗讀故事。不時訴說往事,嘗試喚回他的記憶。Augusto由於失智,早已從崗位下來,專心休養。Paulina比他年幼十七歲,仍舊大好年華,有時在照顧丈夫與工作之間難免衝突,這一點影片只輕輕帶過。Paulina是電視及劇場演員,二千年代更當過高官,為國家第一任女總統效力,足見她有多能幹。刻下,Paulina常在家寫作,在舞台上排戲、演出,丈夫總陪伴左右,有時更玩票的參與其中。

《永恆》的導演叫Maite Alberdi,是位年青卻已經驗豐富的智利紀錄片導演。影片的攝影師叫Pablo Valdés。我猜劇組一直跟拍夫妻一段不短的時間,丈夫Augusto片中即使失智發作,也一直沒有意會有攝影機、外人的存在。

生活的小情小趣,其中一幕夫妻一起看日蝕。

拍攝質素參差 卻捕捉真貴片段

當然去到一些更私密的時刻、狹窄空間,為了不干擾真實,Alberdi說不定索性把攝影機交給Paulina,由她自行拍攝了。所以一些夫妻相處的場面,鏡頭經常擺得定定的,長鏡頭一氣呵成。構圖不算好,間中連焦距也不準確。例如有次攝影機拍到在洗手間裏頭,Augusto對着鏡子,丈八金剛不認得鏡中反映的自己及妻子是甚麼人。紀錄片能夠捕捉真貴的生活片段,技術的瑕疵也就無關痛癢了。

DV片段瞥見壯年Augusto

影片另一些剪接的素材,來自Augusto多年前的DV家庭錄像。九十年代的DV攝錄系統毫無疑問是偉大發明,如此便攜,拍片的門檻因此大幅降低,像你我這等凡夫俗子,都從此有了記錄成長的流動影像。而且是數碼規格的,遠勝模擬信號質素容易折損的弊病。當年鬆蒙的DV影像,去到當今HD世代,也經常成為紀錄片的上佳原材料。《永恆》一個廿年前的DV段落,就見證了Augusto與Paulina的安樂窩如何一步步建成。話說回來,他們的家十分寬裕、寫意。獨立屋旁邊為河道,遠方有群山;屋內有肥貓、雀鳥(鳥籠很氣派),名正言順的鳥語花香。

另一DV片段,Augusto的母親(已故?)來他們家作客。還有一段,壯年的Augusto蓄上小鬚子,抱着一對年幼的兒女鬧着玩。

Augusto的家居擺滿了家庭照片,到處都見子女年幼時的身影。他的一對子女,在《永恆》拍的當下應已長大成人,可全片放畢也不見露面。查網上資料,Augusto的子女乃是跟前妻所生,與Paulina相戀後再沒生育。所以子女沒有現身,到底是導演Alberdi的決定,希望全片更順理成章聚焦到一對患難的老夫老妻,還是這個家庭關係另有複雜的內情,我們作為觀眾恐怕無從判斷了。

Augusto與子女那段DV舊片段有趣,它不多不少呼應了影片的另一個的層面。Augusto與子女鬧着玩,提着咪高峰扮記者訪問他們,然後提出的問題竟然是:「你覺得皮諾切特如何?」這個「工作狂」爸爸啊,當年可能有些職業病……

Augusto那年頭從事新聞工作,他在電視台擔任過不同的崗位,包括報道新聞、主持長壽的文藝節目。他甚至客串過著名智利導演盧易茲(Raúl Ruiz)的作品。在智利人心目中,Augusto應該是個家傳戶曉的公眾人物、公共知識分子。而他正值盛年、任職新聞工作的時期,從八十年代末到二千年代的十多年間,正好見證智利軍事獨裁者皮諾切特漸漸失去影響力,國家由獨裁走向政黨輪替的歷程。《永恆》瞥見,Augusto家裏有一張寫上「不」(NO)字的海報。看過描述1988年智利公投影片《向政府說不》(NO)的,對這個「不」字的肯定不會陌生了。

Augusto作為大時代的前線記者,身負重任。一方面見證時代,另方面,提醒自己要守護過去的記憶。皮諾切特1973年發動政變,推翻並殺害左翼總統、成立軍政府。他在任十多年間,數以千計異見份子被捕、被處決或被失蹤。其中一件可怕的事件,是1985年3月三名共產黨員被綁架,其後被割喉殺害棄屍,手段非常兇殘。今天頭髮花白、失智的Augusto,重看幾十年前的關於示威報道的新聞片、聽妻子重提往事,竟然記憶猶新。看着看着,他亦不禁老淚縱橫。

盛年時報道新聞的Augusto。

記述智利人「記憶」的鬥爭

所以,戲名「永恆的記憶」最少具兩重含義,表面上是Augusto老來患病失智,妻子與他對抗疾病,希望幫助他應對遺忘。另方面,本片也記述了智利民族的「記憶」與「遺忘」鬥爭。攝影鏡頭有次從Augusto的書架慢慢推過去,給我們看到他一些關於智利歷史的藏書。

有些更是Augusto經年累月才完成的著述。那些回憶,有時會不經意的跑回來,纏擾着他。戲裏末段,他攬着幾本書嚎啕大哭,嚷着「這是我的所有了,我曾經為它們費盡心血啊」。後面Augusto情况好像更壞,人更顯衰老。不過他的著作、這齣電影肯定會流傳下去的,這是知識人曾經存活的最好證明。拒絕遺忘,把往事一代一代傳頌,令記憶成為永恆。片首剪輯了幾個Augusto從前報道新聞的錄影,其中一段他說:「民主、自由、公義與團結,四個簡單不已的詞語,彷彿已經坎進智利及每個國民的內心了。」

沒有旁白、沒有文字,《永恆的記憶》純粹以旁觀的方式,寫出一對夫妻的愛情故事。它間場選的樂曲動聽,片尾收結得不俗,觀眾緊記要看到片末字幕的最後。一齣簡單不已的紀錄片,從小小「家」到大大「國」,值得我們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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