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牛》 臭男人百世流芳

星期日明報 2023年8月13日

羅拔迪尼路苦練再加上額外的鼻樑,扮演五十年代著名拳手Jake LaMotta。

再看《狂牛》,馬田史高西斯實在令人五體投地。

由第一秒好看到最後一秒。勿誤會,這不是soundbite來的,是肺腑之言。影片甫開始的演職員名單看過一定記得吧!拳擊手於擂台上熱身的慢鏡,背景音樂是蕩氣迴腸的《鄉村騎士》間奏曲。黑白攝影,空間瀰漫煙霧,遠處台下隱約見到些人頭,閃光燈偶爾亮起。拳手大有機會不是羅拔迪尼路本尊,他披上戰袍,樣子看不清,感覺神秘。整個段落史詩,而且是極好的設計。黑白畫面,打出紅色片名夠醒目。闊銀幕構圖,拳手在畫面左方彈跳,演職員名單以貫徹的字款,在畫面中間及右邊緩緩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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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知史高西斯的影迷,會知道他從最早期的影片開始,已非常關注片首演職員名單(title sequence)的設計,會找專人負責。《狂牛》的設計師名為Dan Perri。荷李活從片廠制度起,已慣了明細分工,Title Sequence Designer一崗位是幾十年來的傳統。去到史高西斯的新荷李活世代,由他秉承並發揚光大。廿世紀五十年代,荷李活曾出了個這方面的大師Saul Bass,他為希治閣設計片首段落。Bass的晚年,史高西斯也找他幫忙做《盜亦有道》及《賭城風雲》等片的序幕。

那《狂牛》最後一場是甚麼呢?時間為六十年代初,迪尼路飾演的過氣拳手Jake LaMotta,人到中年肚滿腸肥,改行到夜總會講棟篤笑。他獨自於化妝間最後綵排,長鏡頭一鏡到底,有點從旁偷看似的。我們聽到他念馬龍白蘭度1954年《碼頭風雲》的對白。該段對白語帶雙關,一來《碼頭風雲》的白蘭度也是拳師,與《狂牛》的LaMotta一樣鬱鬱不得志;二來白蘭度戲裏與洛史德加演的大哥,本來手足情深,後面卻漸行漸遠。堪比《狂牛》裡,迪尼路演的哥哥Jake,跟祖柏斯演的弟弟Joey。這對兄弟,一樣來自五十年代,一樣的決裂收場。

脾氣火爆的「憤怒公牛」

若把兩小時多一點的《狂牛》一路看完,片尾此幕更令人唏噓萬分。影片採取倒敘說故事,片首我們先瞥見六十年代初,LaMotta中年臃腫的模樣,當時他四十開外。驚鴻一瞥後,敘事把觀眾帶回二十年前細說從頭。四十年代初的LaMotta,年青力壯,是個中量級拳擊手,擂台上脾氣火爆、怒不可遏,故有「憤怒的公牛」綽號。

《狂牛》每次談論一個不能不提的焦點,羅拔迪尼路完美呈現出角色兩個極端的狀態:年青時一身橫練的肌肉,再增肥六十磅演發福中年。《狂牛》誕生於1980年,今天被譽為(八十年代)最偉大的(拳擊)電影,但它當年卻見證了奧斯卡獎,在歷史時刻另一次失諸交臂。1981年的奧斯卡頒獎禮,獲八項提名的《狂牛》,最後只捧了兩個獎項回去。當年最佳電影,由羅拔烈福導演的《普通人》獲得。慶幸在,迪尼路的付出奧斯卡投票者有目共睹,他拿下至今唯一一座最佳男主角獎項。那時的他,大約三十七歲。

那年頭大家都很年青,史高西斯比迪尼路大不到一歲。史高西斯及迪尼路活躍至今,他們年邁八旬了,今年兩人再度合作,年底有新片《花月殺手》出台。現在回說簡直難以想像,四十三年前的《狂牛》幾乎就成為史高西斯最後影片。事源,七十年代他當導演如日中天,拍下《窮街陋巷》、《的士司機》等名片。1977年,他銳意向古典荷李活歌舞片致敬的《紐約紐約》,票房及口碑兩失意,教他一度沮喪。他本來沒有拍攝《狂牛》打算的,老拍檔迪尼路向他建議Jake LaMotta的傳記多年了。《紐約紐約》一役後,他決意盡地一煲,把《狂牛》視為最後一部影片去拍。

就此逼出了創作的小宇宙,他使盡當年畢生所學,完成了最重要的作品。《狂牛》從很多方面,為史高西斯繼往開來,包括他以電影說好美國(紐約)的故事,寫男人的可鄙與可哀。《狂牛》的Jake LaMotta,應該比任何一部史氏電影的臭男人更臭、更暴戾。

史泰龍的《洛奇》、張家輝《激戰》,虛構的主角是個好好先生,台上台下的性情截然不同。「憤怒」像電掣一樣,啪的一聲就隨時開啟或關掉。《狂牛》從現實取材的LaMotta,絕對沒有那麼理想。他妒忌心強、脾氣暴躁,兩段婚姻皆涉家暴、又特別喜好未成年少女(與第二任妻子Vickie初相識時她才十五歲)。「狂牛」之「狂」,何止體現於擂台上?也隨時套用到日常生活。《狂牛》比起不少偽善的拳擊片,更真實道出男人睾丸素的「一銀兩面」。

當然,《狂牛》或任何史高西斯影片之奧妙,臭男人、可恨的男人到頭來也有其可憐處。LaMotta作為大佬、老公極恐怖,但佔有慾、好勝心、動輒講打講殺,細看亦有根源——源於做人的壓力、缺乏安全感,說到底也是(男)人之常情。

LaMotta並非離我們遠遠的「他者」,是我們(尤其男人)多少有共鳴的投射、夢魘。史高西斯固然有其夫子自道,大導演跟我們凡夫俗子一樣要通過創作治療。况且,LaMotta並非石頭爆出來的,他是時代、地方的產物。四十年代二戰前後的紐約大都會,紙醉金迷、酒色財氣,說穿了,他不過是映照成熟資本主義、欲望橫流國度的一面鏡子而已。「這就是娛樂!」他的棟篤笑愛以這句作結。消費者/觀眾貪得無厭,他作為表演只好疲於奔命去滿足。依此看,他四十年代擂台打拳、六十年代台上插科打諢,同樣的娛賓、同樣要久經綵排,兩者如出一轍。

談論《狂牛》迴避不了的話題,迪尼路增肥六十磅演退役後的拳王。

映照欲望橫流國度的鏡子

《狂牛》的世界不止LaMotta,男人大多暴戾。擂台下,偶爾上演另一場你死我活的打鬥。史高西斯拍拳擊片,可他對拳擊世界似乎不以為然。觀眾相當盲目、好勇鬥狠;現實太多不如意,拳擊場館像提供了某種宣泄渠道。事實上,現實也比擂台複雜;擂台必有贏輸家,現實哪有如此分明的勝負?擂台上的遊戲叫世人瘋魔,多少說明它為現代人提供了寄託。除此以外,LaMotta胞弟Joey,牛精起來絕不比大佬遜色。某場戲,他對兒子說若再不守餐桌禮儀,他會一把餐刀捅過去!看得人哭笑不得。

只能佩服,老外才有胸襟,能拍出《狂牛》般血淋淋、主人翁莫衷一是的電影。史高西斯與迪尼路當時皆未及四十,他們觀人、觀己、觀世界倒很成熟;迪尼路也不用像今天我們華語/港片的那些乖仔明星,顧全甚麼「形象」。同時佩服,影片明明改編傳記,真有其人的Jake LaMotta竟然被刻劃得如斯「立體」。LaMotta雖貴為影片的顧問,史高西斯完全不買他的帳。據說,史氏沒有採納傳記中LaMotta為自己行為辯解、分析的部份,改以別的角度去詮釋他一生。《狂牛》劇本由史氏準備初稿,最後編劇署名為保羅舒路達及Mardik Martin兩人。

《狂牛》全片共九段拳擊賽事,Jake LaMotta每次擂台上贏出漂亮一仗,幾乎都與他的好勝心、妒忌心有密切關係。比如影片差不多演了一小時,他迎戰一位年青的拳手Janiro(Shay Duffin),台上把對方打得半死,朝著他的臉狂出拳,要令他毁容。LaMotta有此瘋狂行徑,全在於妻子Vickie(Cathy Moriarty)不經意讚過一句「Janiro是個帥哥」。

《狂牛》「反英雄」得徹頭徹尾,全片讓我們見證Jake LaMotta一步步走向沉淪。他人生高峰稍縱即逝,編導最要着墨的不是運動員的光芒,反倒是榮譽背後的悲哀。誠然LaMotta也身不由己,他與弟弟來自社會底層,拳壇幕後有黑幫掌管,拳手有時被迫打假拳。他們愛蒲的紐約夜場,雲集各式各樣足以興風作浪的人;腐朽的世界,明有明的貪,暗有暗的朋比為奸。《狂牛》的男人很暴戾麼?有些看上去好像很斯文的,比如很有勢力的Tommy(Nicholas Colasanto)。人在江湖,再自我、臭檔的LaMotta也得給他幾分顏面。都說了,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黑白菲林拍攝經典

從形式的角度衡量,史高西斯的《狂牛》也經典得沒話可說。

《狂牛》攝影師為《的士司機》的米高卓文,三年前離世了,本欄當時有發悼文。卓文與史高西斯再度合作拍《狂牛》,商議好以黑白菲林拍攝。《狂牛》問世的1980年,黑白電影已少之又少。他們的目的有幾個:一來要與幾年前的《洛奇》區別;二來史高西斯聽從導師米高鮑華的建議,拳套的紅色太跳,黑白可避免;三來他們覺得,影片那拳擊世界,屬於他們成長的五十年代。那年頭的電影、雜誌的拳擊照片等,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沒有其他色彩。

由此令《狂牛》的美感獨步、過目難忘。戲裡九段拳擊賽事,每段都以不同的方式設計。卓文與史高西斯,想出極多精彩點子。如1949年LaMotta爭拳王金腰帶一戰,他從更衣室走到擂台上的長鏡頭就技驚四座。那場戲叫人聯想起,1960年著名觀察紀錄片《初選》,有個民主黨候選人甘迺迪出場的跟拍鏡頭。對了,《狂牛》的黑白攝影,有時也有紀實味道。上周談《惠子的凝視》,導演三宅唱大抵受制於背景及資源,拳擊場面處理得較避重就輕。這一點,回看《狂牛》就叫人眉飛色舞太多了。五花八門,它的鏡頭有時很近,有時用慢鏡,有時用硬照。

今次電影院放的《狂牛》是4K修復的數碼版本,視覺感染力更強。戲院看因此更專注,這次發現影片的聲軌原來極多采(另外我也聽到後排吃東西不停嘶呢嗦嘞的膠袋聲,我以為他很快完事,誰料到上述LaMotta那個登場的長鏡頭,即一小時十八分後我才按捺不住叫對方收口,為此幾乎釀成銀幕下另一場觀眾躁動的暴力事件)。《狂牛》嚴格而言沒多少配樂,只在兩三處用了兩段古典樂,其他時間,反倒加入大量流行曲去和襯時代。其次,每逢LaMotta狂性大發,不論在台上或日常生活,會聽到帶點實驗性的吼叫或低迴聲效。聲效設計者Frank Warner,於此功不可沒。

《狂牛》另一最奠基史高西斯作品標誌的,是他與剪接師Thelma Schoonmaker的合作。他們之前曾於《誰在敲我的門》及《胡士托音樂節》合作過,但《狂牛》的成績更舉世矚目、值得稱許。前說,《狂牛》被奧斯卡忽視,只拿回兩枚獎座。那兩獎,除了迪尼路的影帝,就是Schoonmaker的最佳剪接了。《狂牛》擂台上,很多時候以閃光燈的誇大聲響,把影像連接起來。另外聲音的過渡到下一場或先入也別致(如片首兩句「這就是娛樂」)。有時候,Schoonmaker在一場戲開展前,先不拍人物,反而呈現一系列物件特寫的蒙太奇。

片末引聖經 借喻主角兼悼良師

戲外,馬田史高西斯甚至撮合了Schoonmaker與他恩師米高鮑華的親事呢。史高西斯幾十年來,合作班底包括攝影師也常更換,唯獨與剪接師Schoonmaker合作無間。她今年八十三歲了,史氏新作《花月殺手》也由她操刀。

鮑華1990年離世了,Schoonmaker好像沒再嫁人。史高西斯也重情重義,但凡有電影紀錄片訪問到他,他總談到提攜過他的前輩、影響過他的電影及電影人。《狂牛》片尾字幕顯示前,畫面上黑或白字,摘引了一段聖經《約翰福音》第九章經文:法利賽人叫從前瞎眼的人來,叮囑他把榮耀歸於神,那個人(耶穌)是罪人。那個復明的人卻說:「他是個罪人不是,我不知道;有一件事我知道,從前我是瞎眼的,如今能看見了。」

經文可有不同詮釋,可以借喻片末的Jake LaMotta,最後總算找到內心的平安,獲得救贖。這乃史高西斯作為天主教的「叛徒」(lapsed Catholic),作品的常見命題。字面上,史高西斯引經文是要悼念紐約大學的老師Haig P. Manoogian。《狂牛》那一年,Manoogian與世長辭了。史氏對恩師敬重萬分,把他喻為令自己開眼的人。藝術創作,從來關於傳承。史高西斯此義無反顧的影迷,這方面從來直認不諱。有興趣可讀Kevin J. Hayes編的Martin Scorsese’s Raging Bull,裡頭有文章詳細分析《狂牛》與美國電影,尤其拳擊片的豐富脈絡。《狂牛》史高西斯要深深道謝的恩師,除了米高鮑華、Manoogian,其實還有《碼頭風雲》的伊力卡山。

伊力卡山幾十年前做過二五仔,他離世前仍有不少風雨。史高西斯一概不理,選擇站在他的身邊。卡山離世後,他還拍成紀錄片《給卡山的信》,片末重提卡山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爭議往事。

伊力卡山牽涉的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HUAC)的聽證會,不難令人聯想起近日最紅的《奧本海默》。回看四十多年前《狂牛》的另一感慨,為何當今大導演、名片,常見故作隱晦(不說故弄玄虛好了)?你看《狂牛》,每場戲皆分明、好看,鏡頭不用太碎,戲於是一氣呵成——隨便一例:LaMotta在家頂著大肚腩弄電視天線,與弟弟Joey爭吵那場多麼厲害!

史高西斯未到不惑之年,《狂牛》拍來,有深厚美學根基又知人情世故。不用熠熠漾漾、依靠花招怪招;淺明、雅俗共賞,第一次看已好,再看三看也耐看。久而久之,就成為流芳百世的偉大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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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牛》暫時於百老匯電影中心每天放映一場,萬勿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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