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餘燼》 關於創作,它想說的是……

星期日明報 2023年12月3日

Paula Beer再次在柏索的戲裏演活跳脫的奇女子。

德國編導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是當代其中一個最會以影像說故事的人。他的戲,開始後每每不到五分鐘即把觀眾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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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水漾的女人》(Undine)如是,今天《盛夏餘燼》(Afire)亦然。而且都不是什麼浮誇的處境,《水漾》甫開始,露天咖啡座,男友向女主角提出分手。她情急不已,礙於職責,卻無法不趕回工作崗位。百般不情願的離開咖啡座,一邊回望男友,一邊疾步上班去。巴哈的D小調協奏曲此時響起,把片段映襯得哀怨淒美。他會在原地等她麼?觀眾不禁好奇。

《水漾》活用古典樂,《盛夏》片首反而來首縹緲的流行曲In My Mind。歌曲出自維也納的新樂隊Wallners。柏索近十年的戲,配樂用得很克制;有時全片只有一、兩首樂曲,配襯的場景也不多。電影大部分時候相當寂靜。《盛夏》開首,一對年輕朋友開車上路,車子突然死火、手機沒信號,害他們滯留在一望無際的森林公路上。黑人少年Felix(Langston Uibel)嘗試去找救援,餘下略胖的白人朋友Leon(Thomas Schubert)。Leon坐下呆等,森林的陰森,林內莫名的怪叫、上空隆隆的直升機聲,已叫來自城市、文質彬彬的他,被嚇個魂飛魄散。

《水漾的女人》與《盛夏餘燼》的女主角同樣是德國演員Paula Beer,她已經三度成為柏索影片的繆思了(另一齣是2018年的《時空中轉站》)。《盛夏》的她,角色跟《水漾》一樣撲朔迷離。兩片連宣傳海報的形象都有點似,同樣為一對男女依偎的身影。柏索準備要拍幾部曲麼?將用盡五行作命題?《水漾》顧名思義全圍繞着「水」,這次《盛夏》則是「火」。「火」是「木」生的,片首就把觀眾領進森林,故事也順理成章全搬到大自然環境去了。

柏索的「烈火青春」

讀到一則導演的網上訪問(Christian Petzold Interviewed by Arun A.K.),《盛夏餘燼》的初衷,是他幾年前染上新冠肺炎時想出來的。一方面有感德國電影欠缺「夏日青春片」的傳統,不像美國及法國多樣;另方面長期臥病在牀時,有幸得睹大量伊力盧馬的同類影片,於是有了《盛夏》的構思。打趣一句,本片可以說是柏索的「烈火青春」。

金木水火也好,柏索的戲,從來不止停留在理念的層面。劇本落實到故事及人,也夠紮實好看。《盛夏餘燼》說什麼呢?Felix與Leon旋即去到目的地——德國北部面向波羅的海一間避暑度假屋。時為6月,該處遠離塵囂、風景怡人,走出海邊更是風大又開揚。小屋屬於Felix父親所有,他與Leon相約來到,除了散心,兩人還希望閉關創作。Leon要盡快完成他的小說手稿,Felix則想整理出自己的攝影作品集。惟兩人性格南轅北轍,Leon性急,Felix悠閒。他們抵步後還發現一個意料之外的狀况:度假屋已有個少女入住了,是Paula Beer演的Nadja。

滿心歡喜去度假,到頭來要被迫分享投宿處。這種橋段,大有機會演化成不同類型片:港產錯摸喜劇、艷情片甚或恐怖片(如去年的《宿劫》),柏索拍的統統不是。小屋兩個房間,Nadja先入住進佔一間,另一間留給Felix與Leon。《盛夏》片初有段時間,的確有點像「艷情片」,我們跟隨影片主角Leon的視點去看及聽,Nadja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影片首二十分鐘,每次他都是離遠的瞥見她,神神秘秘。形象模糊,具體的反而是聲音。每晚Nadja與情人做愛,呻吟聲隔壁仍響徹雲霄。名副其實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Leon立即被滋擾得心煩氣躁了,他一心要來寫作的。工作被干擾只是表面的原因,《盛夏》看下去才發現,他的心結另有內情。柏索要觀眾從Leon的目光看世界,諷刺的是這個人物絕不討好,性格充滿缺點、令人厭煩。他口口聲聲要「工作」,旁人善意邀約他一起去海灘玩玩,他例必推卻。他相當自我中心、對人不大友善,好像還有點社交障礙。超級市場的收銀姐姐覺得他怪怪的,反而同行的Felix與陌生人都有說有笑。

Felix後來在海灘認識了身形健美的救生員Devid(Enno Trebs),Leon認得Devid某個深夜赤條條離開小屋,認定他是Nadja的性伴。出於懷恨對方的淫聲浪語、甚或共赴巫山沒有自己份的「葡萄×」心理,四個年輕人首次圍坐攀談,Leon就對Devid充滿敵意。Leon自命清高要完成小說創作,然而說故事是不是小說家、電影導演的專利呢?不一定,救生員Devid來到他們家作客,就講了一個非常精彩、疑幻疑真的故事了。反而埋首寫作的Leon,沒法交出如此精簡又趣味盎然的作品。

他正在寫的長篇小說,連初定的書名都滑稽過人,竟然叫《公司三文治》(Club Sandwich)。

如果創作是修行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如果創作是修行,怎樣才算走正確的路?偉大的藝術作品是如何煉成的?一個自我中心、自視甚高的人,可成就出色的作品麼?創作是不是把「工作」當成教條、常常掛在口邊就能夠完成的?藝術、創作,有沒有令我們成為一個更理想的人?

Felix有次終於忍受不了質問Leon:「你整天說工作、工作,維修屋頂、汽車、煮食、洗碗碟難道不是工作?!」

Leon滿有那種酸臭文人的書生氣,偽善小家、心胸狹隘、因人廢言。他眼裏只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書本,幾乎對所有人都冷冷淡淡;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對出版人Helmut(Matthias Brandt)事必躬親。Helmut遠道從柏林來到與他談論書稿,我們會發現,知識分子不一定像Leon般距人千里。Helmut十分平易近人,對人與事滿有好奇心。他處理Leon書稿修改,手法也很體貼,不想令他的尊嚴受害。Helmut堪稱完美的father figure,認定年輕人的才華,明白只是未到火候而已。

基斯頓柏索應該不是以中年人Helmut自比(雖然他們的歲數似乎更接近),我看他更想透過書寫、拍出Leon一角去自勉、自省。藝術家、創作者的自我不能無限膨脹,倘若只活在一己的世界,對其他人與事不聞不問,即使滿腹經綸、創造出小說、電影、詩歌、繪畫什麼的,老實說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盛夏》除了觀眾代入視點的主角Leon以外,其他角色算正正常常。坦白說,其他人都很遷就Leon、痛惜他,只有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救生員Devid友善,出版人Helmut沒有架子。Leon的朋友Felix夠主動、隨和、對Devid這個陌生人甚有禮貌(後來我們才了解原委)。Felix與Leon都是來海邊創作的,他卻沒有Leon那份怪脾氣、性急、處處埋怨別人(Leon的口頭禪是「你應該叫醒我」)。Felix是拍照的,他從與救生員閒聊的過程中得到靈感,拍海灘看海泳客的背影。驟聽好像有點兒戲,細看卻也不錯。

一來不禁讓人想起楊德昌《一一》的洋洋,「背影」是我們所有人的盲點,平時很難看見,由藝術家專門去記錄不錯。背影看不見表情,極有想像空間。其次,創作也者,儘管只是一個不算很特別的點子,老老實實的去做,慢慢也可達到一定的成果。最起碼,Leon後來就被Felix拍的一張背影照片深深懾住了。

當然,Nadja那個角色,由構想到演繹始終是全片的靈魂。比起酸酸臭臭、長大不的孩子Leon,她活得自在、成熟、率性太多了。她賣雪糕、與小孩子打成一片。除此以外她睿智、才華洋溢。俗云「半桶水響叮噹」,Nadja周身本領卻從不張揚,而且無論什麼她都是真心喜歡的,並非以知識作為身分地位、向上爬的資本。Leon有次偷看她的小記事本,速寫畫起來也十分精美。

她是能幹的女子,遇上突發事情,臨危不亂、情商極高。柏索把Paula Beer拍得很漂亮,讓她經常穿一襲薄薄的紅裙,丰姿綽約。某晚上,她拿着熒光球棒打球更顯迷人(此時In My Mind一曲又再次出現)。Leon與Felix壞了車子只能足不出戶,Nadja踏着單車往返小屋與市鎮,來去自如完全不受束縛。鄉鎮女性騎單車穿來插去,古往今來的電影中包括日本經典《廿四隻眼睛》,經常是女性獨立自主的具體呈現。

《盛夏餘燼》並不是停留在幾個年輕人的內心交戰,片初隆隆的直升機聲不久就開估了。Leon、Felix度假地方附近,正受山火波及,火勢大得難以撲滅。不過他們的小屋,暫時沒有危險。柏索聰明的活用省略法,戲裏的山火,基本上只以聲音及暗場交代。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後面的情節不多透露。只想說,為賦新詞強說愁,沒料到欲語還休時,才曉得一切竟如斯沉重、挖心掏肺。既是曾經滄海,作品就很難不動人了。造物弄人,偏偏到那時候,心境已經回不去了。回答之前的提問,偉大的藝術如何煉成?恐怕真的由苦難提煉而成。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人各有造化,很難說。但見影片最後Leon的氣質,他似乎已蛻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

柏索這次在《盛夏》末段最沉重的段落,用上坂本龍一的音樂Andata作陪襯。他說,坂本創作該曲時,已確診自己患癌,明知早日會離去,樂曲因此來得分外淒酸的。他們深受感動,因此選用到影片最關鍵的部分。這個,也算是本片與製作人對教授的由衷致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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