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殺手》 史高西斯盡地一煲

星期日明報 2023年10月29日

Ernest Burkhart與Mollie。此劇照流傳已久,今天看到影片,才明白這幕如何關鍵。

怎能不佩服馬田史高西斯?80高齡的他不止腦筋靈活、創作依然旺盛。這些年來,每隔兩三年完成的,還要是重現時代、不惜工本的巨作。2019年的《愛爾蘭人》後,今天《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終於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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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殺手》與《愛爾蘭人》有些許異曲同工,兩者皆源於非虛構著作。兩片片長皆200分鐘以上,《花月》幾近3個半小時。說來有趣,串流平台當道;史高西斯沒有抱殘守缺,連續兩片跟串流企業合作,《愛爾蘭人》為Netflix,《花月殺手》則是Apple出品。換言之,影片長遠主要透過網絡發布。串流、網絡平台適合看一齣3個半小時的戲麼?未知道。只知道史高西斯借助當今最實力雄厚的影視平台,義無反顧地拍他的史詩巨作。

別怪我嘮叨,但《花月殺手》的篇幅的確是焦點。為文之際,剛讀到一則報道,說歐洲、南美有個別影院,暗自在放映中加插「中場休息」。消息傳到史高西斯多年拍檔、剪接師Thelma Schoonmaker那裏,她說這樣違規,得親自了解一下。電影不知從何時起,取消了「中場休息」的傳統,三四小時都一氣呵成的放完。Schoonmaker的關注點是,院商不能隨便把電影切斷。然而,待《花月》稍後在串流發布,串流用戶到底分開多少次才把它看完呢?恐怕輪不到電影人控制了。

以1920年代連環殺人事件為背景

《花月殺手》恐怕比《愛爾蘭人》更具考驗,因為它牽涉的人與事繁多。它說的是1920年代,美國奧克拉荷馬州北部,原住民歐塞奇族(Osage)發生的連環殺人事件。

20世紀初,歐塞奇族的領地上發現石油,族人暴富。美國政府設立制度替部族管理財產,由族外人士統領(今天回看十分種族主義),純種族人自動獲得財產的「人頭權」。族人若身故,權利由至親繼承。由於財富極度可觀,於是引來大量想佔便宜的人,為了利益有時不擇手段。由於「人頭權」男女皆享有(不像我們新界的「丁權」女性止步),有些白人刻意迎娶歐塞奇族婦女,再設計把她們害死,讓自己成為合法的繼承人。

戲迷引頸以待,史高西斯跟兩位御用演員,3人首次於長片同台。羅拔狄尼路演的角色叫William King Hale,富商、共濟會成員、自詡「歐塞奇之王」。表面上樂善好施,與歐塞奇族份屬多年友好,深得族人信任,實際一直覬覦他們的石油財富,老奸巨猾。Hale膝下無子(有個女兒,全片幾無描寫),故事之初,他的外甥Ernest Burkhart從第一次大戰回來投靠他。Burkhart由里安納度狄卡比奧飾演。值得一提,不論狄尼路或狄卡比奧,都比他們演繹的角色年長。狄尼路跟史高西斯同齡,他的角色戲裏約50歲。狄卡比奧今年48,他演的Burkhart當時約30歲。

史高西斯說,不欲找年輕的演員代勞,因為他拍戲,本來就為了跟他們合作。他們演年輕許多的人物還可以的,狄卡比奧尤其判若兩人。他的化妝、牙齒的修飾顯然下過工夫,令他看來更像個出身寒微的小伙子。他的演繹也叫人眼前一亮,那份猙獰、惱恨、抓狂,從髮型到深鎖的愁眉、突出的下顎,都不禁教人想起美國老電影中專演惡棍、眼神充滿邪氣的占士格尼(James Cagney)。

《花月殺手》除了史高西斯兩大演技王牌,還有另一搶眼的主角:Lily Gladstone演的Mollie,歐塞奇族女子,與Ernest Burkhart結為夫妻,育有3名子女;孻女兒Anna,名字來自胞姐Anna Brown(Cara Jade Myers飾)。Mollie擁有「人頭權」,初時未為意財富帶來潛在危機。不久她的姊妹相繼離世甚或遇害: Minnie突然病故,Anna慘被槍殺,Mollie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Gladstone溫柔深邃的眼神、平靜的姿態,把一個含辛茹苦的印第安女子演活了。「禍兮福所倚」,歐塞奇族「超級幸運」地獲得一筆天降橫財,萬萬沒料到由此惹來滅門的災禍。Mollie患有糖尿病,她有的是財富,本慶幸可獲得注射胰島素醫治;但垂涎她「人頭權」的惡勢力集團委實無處不在,裏頭甚至有可能包括自己深愛的夫婿Burkhart及他的舅舅Hale。故事發展下去,Mollie的健康離奇的每况愈下。

《花月殺手》要表達的信息不複雜,明眼人一眼就看穿。戲裏,不論從種族或性別出發,均是何等不公義的世代。影片根據資深記者David Grann的同名著作改編,史高西斯親自改編劇本(合編的有他的老拍檔Eric Roth)。大導演何以看中Grann著作?我猜最少有兩點:

一是,那種為了利益不擇手段、見盡人性卑污、貪腐的格局,根本與史高西斯歷來的黑幫片同出一轍。他的黑幫片世界,從來不講什麼道德價值,「盜亦有道」是騙人的,金錢、利益才是王道。這個不屬於一時一地,幾乎套用到美國的任何時代皆準。人命有何足惜?必要時一槍了事,對手毫無防範最好,處決對象無分男女。《花月殺手》原著中,好多宗殺人案的行刑式謀殺方法,被殺者從後被直轟腦袋斃命。這個,不知是不是「吸引」史高西斯改編的其一原因?它不正好等同上次《愛爾蘭人》的「肝腦塗地」(paint the houses)?

向被欺壓者懺悔

二是,說不定年紀一把的史高西斯也借本片,回應近年「白人至上」的呼聲。他以白人、男性、大導演的身分,向本國的不公義與被欺壓者懺悔,為後世作傳。《花月殺手》演到最末最末,風格截然不同的尾聲,殺觀眾個措手不及。畫外音先來宣布,浮誇並帶點諷刺的「正義大獲全勝」,然後一整段電台廣播的現場錄影結終。真實事件的悲慘、可恨,統統化作美國媒體慣見、觀眾茶餘飯後的娛樂趣聞。惟最後史高西斯粉墨登場,語重心長讀出Mollie往後的際遇,倒映照出他的一片丹心。

讀過David Grann原著的中譯本(黃亦安譯,台灣時報出版),原書的副題為「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歐塞奇族連環謀殺案的幕後黑手如此肆無忌憚,多少源於地方勢力早已朋比為奸了。印第安人根本無法在奧克拉荷馬州的檢察機關爭取到公平審訊,所以他們只好遠赴首府華盛頓,透過拜會聯邦政府的「印第安事務局」(BIA)與總統柯立芝(最重要或許是帶去大筆政治捐獻),才得聯邦調查局介入調查。調查局混入當地,一名叫John Wren的印第安探員當上臥底(《無間道風雲》?)。本案,正是FBI崛起的首宗大案。

一如既往,著作從文字到影像必然大幅刪節,《花月殺手》的原著本來也從聯邦調查局的角度出發的,包括交代主責調查的Thomas Bruce White(戲裏由Jesse Plemons飾演)的身世,他與老闆艾德格胡佛的關係(狄卡比奧12年前剛好主演過奇連依士活的胡佛傳記片《J.艾德格》)。改編成電影,那些篇幅只好刪去。據說,史高西斯原本找狄卡比奧飾演White探員的,但當狄卡比奧改為演Ernest Burkhart後,劇本的重心轉移。今天的電影版本,White在兩個小時後才正式現身。

不過Jesse Plemons的演繹也好看,White甚有大將之風。他初到貴境,被Burkhart、Hale兩個地頭蟲耍來耍去。好在他處變不驚,與隊員慢慢搜尋線索,整體表演得異常專業(他們連西裝都一式一樣)。《花月殺手》寫人性卑污,為了利益無所不用其極;也同時感恩世上有制衡的力量,美國一路走來,法治制度之確立多麼可貴。White他們負責蒐證、逮捕;法庭上,檢控官Leaward發問有條不紊、咄咄逼人,老戲骨John Lithgow厲害得沒有話說。史高西斯聰明之處,是把幾個紮實的名演員殿後,令尾段的劇力更上層樓。

狄卡比奧答允出演Ernest Burkhart後,這個角色,注定秉承史高西斯作品系譜的所有男主角,不會太討好、複雜、莫衷一是,但看到最後還是叫人憐憫的。Burkhart有個胞弟叫Byron(Scott Shepherd飾)的,我們對他所知不多,只見他對舅舅Hale忠貞不二。讀網上資料,《花月》公映後,狄卡比奧一角的描繪,引起一些歐塞奇人不滿,認為歷史上Burkhart本就罪行滔天、鐵證如山,劇本在個別事件上,仍傾向把他寫得介乎知情與迷糊之間,他對妻子Mollie似乎也有相當真愛的成分。

狄卡比奧另一代表作

我們看固然沒有那個預設了,狄卡比奧的角色寫來、演來都好,堪稱他從影生涯另一邁力的代表作。Burkhart毫無疑問是多宗罪行的幕後操盤人,《花月殺手》明智的是,沒有把所有責任完全推到一兩個角色的頭上。狄尼路的Hale城府深不見底,但一連串事件其實也是眾人的共業。Burkhart被聯邦探員抓後第一次釋放,他回到鄉鎮會堂的那一幕,有個像恐怖片一樣的鏡頭:黑黝黝的華麗會堂內,站滿、坐着一眾中老年白人,男人為主,女人次之。看過去個個表情肅穆,大部分花白的頭髮半禿,好些肚滿腸肥。該畫面的構圖極美,儼如一幅經典油畫肖像。

Burkhart甫到達,眾人朝着他望過來,變成凝視鏡頭(觀眾),神色、氣氛詭異。當中包括什麼人呢?為Hale辯護的霸氣律師(Brendan Fraser飾)、負責管理歐塞奇族人信託的Beatty先生、一對毫無醫德的Shoun醫生兄弟、慣了趁火打劫的殯儀師Turton先生,以及毫不專業的當地警長等。他們全部是《花月殺手》故事一路說來,與謀殺事件、侵吞印第安人財富陰謀,直接或間接參與,助紂為虐的一干人等。

相對而言,Burkhart僅是一隻棋子而已。他處處受制於舅舅Hale,坦白說他的資質也不特別高。《花月殺手》可說有點「奸有奸輸」,以為神機妙算,到頭來百密一疏。有時找僂儸執行非法勾當不得要領,有時僂儸應允卻沒有按指示完成(包括製造自殺情景不遂,炸藥的分量控制不好),導致留下線索,驚動有關部門。江湖只顧利益不講道義,若有人不幸被抓,為了自保隨時可當污點證人。必須一提,罪行的涉事者、串謀者不少,第一次看《花月》,誰是Kelsie、Acie、Blackie……,眼花撩亂,辨認起來感吃力。不過沒關係,3個半小時而已,多看幾次就能弄清了。

馬田史高西斯說,他盡地一煲拍成《花月殺手》(I put everything I had into 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技藝無可挑剔,它攝影很美,其中像後段一場牧場大火,大銀幕效果奇佳。有不少場口的處理精妙,比如片首以默片交代歐塞奇族的背景;Ernest大宅內一兩次穿梭的長鏡頭,攝影師Rodrigo Prieto今年較早時還交出另一標誌性的《芭比》呢!配樂Robbie Robertson的旋律豐富,混入大量印第安人樂器,中段一輪低迴重複的電結他,後面當調查開始有眉目,鼓樂派上用場。遺憾Robertson今年離世了,本片成為他配樂的遺作。片末字幕有特別悼念他。

鏡頭剪接緩急有致

至於與史高西斯合作無間的Schoonmaker更不消說了。這幫老人家怎麼搞的?Schoonmaker 83歲,《花月殺手》總共多少個鏡頭啊?要利落時利落(快速插入連串特寫),放緩時放緩。一些場口的轉接,充滿挖苦味。Hale片初與Burkhart重逢,兩人對話最後,他以「歐塞奇人美善又快樂」作結。鏡頭一剪,高角度拍一個印第安人平躺地上,口吐白沫,身旁有個啤酒樽,明顯是被毒害了。然後我們聽到Mollie的獨白,介紹他名叫什麼、多少歲,「死因無可疑」(no investigation)。

另一次,某個白天在Burkhart屋內,Mollie的姊姊Anna醉酒鬧事,甚至亮出手槍來,混亂的當兒,一個叫Annie的白人阿姨,之前與丈夫評頭品足混血小孩的,到那刻向印第安少女躁動大叫:「野蠻人!」畫面一轉,石油從泉井傾瀉噴出。不知道,在「血腥石油」的陰謀上,哪些人更野蠻呢?

尾段一個關鍵的劇情轉折,先快速閃回交代一次謀殺事件,真相大白了。鏡頭一接回到當下,角色好像受詛咒一樣,另一個與那場謀殺暗暗呼應(兩死者的名字)的悲劇發生了。高角度拍攝,現場人無比悲慟,聲音竟份外死寂。

當我們仍在努力消化《花月殺手》,史高西斯已公布下一齣新作了,叫The Wager,看似是齣「叛艦喋血記」。據報,同樣是Apple出品,同樣改編David Grann的非虛構著作,同樣的時代史詩,同樣由狄卡比奧主演……慢點慢點。大導演都如此孜孜不倦,以有涯隨無涯,我們作看官的,確實沒有躲懶的理由。

- 那個像恐怖片一樣的鏡頭,這幫感覺至上的白人,定定望向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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