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佛烈金 一輩子講動聽故事

星期日明報 2023年8月20日

出色的電影人多半也是優秀的說書人,即我們俗稱的「講古佬」。他們講故事的本領,應該不僅限於攝製完成的電影、處理好的影像及聲音。說書人一屁股坐下來,隨即侃侃而談,把故事娓娓道來。單憑言語、眼神、表情及手勢,一樣令人眉飛色舞。事實上,這也是在電影行混的基本條件啊。試問,電影遠在構思階段時,若講出來無法打動投資者、老闆、合作伙伴,怎會有最後美滿成果?

剛離世不久的美國導演威廉佛烈金(William Friedkin),就是一個天生的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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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YouTube多好,佛烈金如斯愛講、擅講,我們三扒兩撥就找出過去十年來他形形色色的大師班演講錄影。一段段看着會發現,這位老導演不止談笑風生,為人也直腸直肚、愛惡分明。他老當益壯,明明七八十歲了,腦筋靈活、口齒伶俐、記性極好。他提起合作過的演員,好與壞都沒甚顧忌似的。他推崇合作過兩片的湯美李鍾斯,卻對阿爾柏仙奴非常有保留。

「最1970年代的導演」

佛烈金逝世,有句外國悼文頗堪玩味,稱許他為「最1970年代的導演」。從表面看,1970年代是黃金年代,「新荷李活」運動的名家及名片輩出,佛烈金作為其中表表者,這句話他當之無愧。同一句話再細味,似乎又暗示他卻步不前,後來沒有推陳出新。從1967年至今50多年來,佛烈金導演過19齣劇情長片。他創作沒有間斷,1990年代、2000年後,我在電影院見證過他幾齣新作面世。論評論、票房與影響力,的確跟他最鋒芒時期相去甚遠。

創作路上,有人較細水長流,有人綻放短暫光芒。話雖如此,佛烈金的成績單極不簡單,他年輕時已達高峰,電影做到雅俗共賞。1970年代初,他拍過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類型片傑作,賣個滿堂紅:1971年的《密探霹靂火》(The French Connection)及1973年的《驅魔人》(The Exorcist)。《密探》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及最佳男主角等獎項。至於後勁為何不繼,只好嘆時也命也。佛烈金本人應該信命的。他不少影片的故事與主人翁,常帶點宿命。

過去一星期也在讀佛烈金10年前出版的自傳,書名叫The Friedkin Connection。顧名思義,書名典故來自《密探霹靂火》原名。自傳一如他的大師班錄影,盡見真我性情,精彩故事一個接一個,讀來妙趣橫生。佛烈金與典型「新荷李活」的導演有些不同,不屬於科班出身。他1935年於芝加哥出生,父母為烏克蘭猶太移民家庭,在學成績普通,沒上大學。他年少時並未認定走戲行,只因去了電視台做信差,耳濡目染漸漸學識做影視編導。

不說不知,佛烈金最早拍的是紀錄片,1962年的The People vs. Paul Crump。他說未看過紀錄片就拍了一部出來,邊做邊學。該片緣起是,他認識並同情一名叫Paul Crump的死囚,希望為他拍一齣戲引起輿論,令州長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影片拍成後,發行受到掣肘,慶幸不久後在國內一影展贏得大獎。The People我找來看了,青澀、業餘得很。讀過他的自傳後得知影片背後故事,又覺得一切得來不易。

佛烈金盡管不是科班,他迷影的程度,倒跟其他「新荷李活」導演毫無二致。畢竟,他們成長在電影最輝煌的1960、70年代。佛烈金說,自己拍電影全受前人啟迪,從別的電影學會拍電影(Films beget films)。《大國民》是他畢生創作的標竿,在自傳最後,他自謙稱這輩子「沒有拍出自己的《大國民》」。除此以外,他也常援引歐洲電影,如高達及費里尼等對自己年輕時的影響。八卦一則,今天才知道,原來佛烈金與珍摩露曾有段短暫婚姻。

年輕時像塊不斷吸收的海綿,佛烈金自傳也提到,1962年看到哈洛品特的舞台劇《生日派對》醍醐灌頂,震撼不遜《大國民》。所以他當上電影導演後,1968年第二齣劇情長片就改編《生日派對》。回看佛烈金由1960年代尾開始當導演的幾齣作品,雖風格不一、良莠不齊,但勝在敢於嘗試;而且,他早年不約而同,兩度把舞台劇搬上銀幕。年紀輕輕,卻已顯示場面調度的才華。《生日派對》與1970年《男孩夜派對》(The Boys in the Band),兩片的故事都在一間屋內發生。

《生日派對》有點實驗偏鋒,也許不是人人那杯茶。《男孩夜派對》由Mart Crowley同名劇場作品改編,講述某夜曼克頓一班男同志的聚會。佛烈金處理起來,十分嫻熟準確,一眾演員也發揮極好。一個本來充滿期待、輕輕鬆鬆的晚上,因為不速之客的到來,幾個老朋友潛藏的摩擦,不經意慢慢浮現。

《密探霹靂火》(1971)

嫌阿爾柏仙奴不夠用功

《男孩夜派對》之前沒看過,今次一看讓我想起兩點:(一)佛烈金10年後不是拍了齣《特警猛男》(Cruising)弄得滿城風雨麼?阿爾柏仙奴演的軍裝警察為了偵破連環殺手案,扮成男同志混入Gay吧。該片幾面不討好:電檢要禁,戲裏的尺度踩界(現存修剪版依然大膽);LGBT團體聲討,批評它恐同。佛烈金本人也不滿,前面說他對柏仙奴有保留,正源於本片。他嫌柏仙奴不夠用功,沒有為角色傾注多少心神。原來,早在《特警》這部爭議作之前,佛烈金其實拍過另一同志題材《男孩夜派對》。

(二)《男孩》一個片廠屋景拍完整齣戲,佛烈金對劇場味強的電影往往駕輕就熟。1990年代以後,他最少拍過兩齣只有一個場景的長片。那年頭他的作品評價不高,該兩片成為難得有口皆碑的例外。分別是:1997年他的電視版《十二怒漢》,及2006年的《千瘡百孔》(Bug)。

佛烈金的確是泡製戲味的高手。回看難以想像,《男孩夜派對》一年後就是《密探霹靂火》,一靜一動、風馬牛不相及,各有各精彩。比起同代名導,佛烈金較輸蝕的或許是「作者」個性不夠鮮明?他少參與編劇,拍的類型又五花八門。然而換個角度,我們又可說他面面俱圓,連拍喜劇及歌舞片都有一手。這次發掘的另一驚艷,是他1978年拍的《龍虎大賊小隻手》(The Brink's Job),背景設定在1930年代波士頓。主角是Peter Falk演的江湖小人物,Gena Rolands演他的嬌妻,兩人繼《受影響的女人》後再演夫妻。全片拍笨賊,叫人忍俊不禁;但溫情的部分,也十分奏效。

回說1971年的《密探霹靂火》。無話可說吧,連荷李活都再拍不出如此紮實、硬橋硬馬的警匪片。凜冽、藍調的紐約,粗微粒仿紀實的攝影,兩個硬漢子幹探一面承受上司壓力,一面勇戰街道上的牛鬼蛇神。萊史德加演較平靜的Cloudy;真赫曼演經常戴帽、容易暴跳如雷的Popeye(大力水手)。說我先入為主吧,現今「速度與激情」那些數碼特效飛車,橫看豎看,總無法與半個世紀前的《密探》媲美。《密探》中汽車追逐高架列車,實感極強,蔚為劃時代經典。真赫曼的角色,咬緊牙在鬧市瘋狂亂竄,一步一驚心,那才是真正的速度與激情。

佛烈金的警匪片世界是複雜的,兇徒、壞蛋很卑劣,主角卻也不清高到那裏去。《密探》Popeye查案時頗不擇手段,換到今天香港電影中,應該會被批評為抹黑差佬。佛烈金的警匪片,警局內、部門之間的權力鬥爭相當醜陋。這方面的影射,他從《密探霹靂火》、《特警猛男》到1985年回勇的《驚天大行動》(To Live and Die in L.A.)如出一轍。

佛烈金《密探霹靂火》奠定了追車動作的經典,一年後《驅魔人》又迅即成為恐怖片類型的代表作。回看才發現,與當代恐怖片配樂鋪得滿滿、動輒玩jump scare的手法大異其趣,《驅魔人》大部分時候寂靜得可以,卻從一開始,氣氛已叫人不寒而慄。《驅魔人》由原著到電影創作的初衷,除了遠古邪靈、魔鬼附身的恐懼,想必也有畏高的成分吧?片末那道長長的樓梯為實景,位於美國首府華盛頓的喬治城,電影大收旺場後,旋即被命名為「驅魔人階梯」。它的高度實在太可怕了,有鬼嚇死,沒有鬼也好易跌死。

與超自然力量題材結下不解緣

《驅魔人》後,佛烈金與「驅魔」、「超自然力量」題材結下不解緣。1990年他拍過另一齣《魔鬼褓姆》(The Guardian),只屬平庸的驚慄片,不看也罷。喜歡《驅魔人》的朋友大可留意,他晚年有兩齣紀錄片佳作由它引伸而成的,非常值得一看。

一是2018年的《神父阿摩特與惡魔》(The Devil and Father Amorth)。佛烈金到意大利採訪90歲的神父,難能可貴地記錄到神父的驅魔過程。一個小時多一點的篇幅,本片當然沒有《驅魔人》鬼上身情節那樣神怪,然而驅魔過程甚至影片的結局依然讓人感到非常不安。另一是2019年的《信仰的飛躍:威廉佛烈金談驅魔人》(Leap of Faith: William Friedkin on The Exorcist),佛烈金是被訪者,導演為專拍電影題材紀錄片的Alexandre O. Philippe。

佛烈金是何等優秀說書人,《信仰的飛躍》呈現得一清二楚。104分鐘篇幅,聽他鉅細無遺、旁徵博引的道出拍攝《驅魔人》的來龍去脈。「生命是含混的,所以我的電影也是。」語調鏗鏘、理據堅實,儼然是個影壇智慧老人。影片再配上大量《驅魔人》及其他電影的片段,成為一齣影迷藏寶圖、豐富的making of影片,第一次看已覺如沐春風,捨不得它完結。屈指一算,佛烈金今天87高齡辭世。換言之,幾年前他接受《信仰》訪問時,起碼也八十二、三。看上去,一點都不像。

《密探霹靂火》及《驅魔人》後,佛烈金後來還有另一傑作:1977年的《賣命錢》(Sorcerer)。年輕時,他看過1953年法國片《死亡邊緣》(The Wages of Fear),由法國著名驚慄片導演魯索(Henri-Georges Clouzot)執導。20多年後,佛烈金把該片原著小說再次搬上銀幕(聲稱不是把電影重拍)。《密探》後,他再次邀請萊史德加當主角,故事講他的角色與幾個亡命之徒,隱姓埋名躲到哥倫比亞,開巨型貨車,參與極度危險的硝酸甘油運輸行動。

即使法國舊版珠玉在前,《賣命錢》一點不遜色,彩色拍攝、片首多線敘事,無論格局、難度,都有過而無不及,本片堪稱是佛烈金最史詩的作品。故事背景的不毛之地,人命如草芥;他影片常涉及的「命運」、「宿命」議題,在《賣命錢》發揮得淋漓盡致。遺憾的是,他之前一直平步青雲,去到1977年再得不到命運之神眷顧。《賣命錢》巨額投資、攝製困難重重,到頭來票房不濟、當年評價也不高。賠了夫人又折兵,有些國家公映版剪去半個小時,影片版權甚至一度不知由誰掌管,影響錄影市場流通。有段時間,觀眾根本無法重看。

不過榮辱、貧富都不再重要了,電影人離世,流下最寶貴的資產就是作品。佛烈金的自傳五百多頁,最末談到電影的過去、當下與未來。他又說一直在夢境重剪自己的影片,希望可以更精雕細琢。最後,他以這兩句話總結:「或許我會再次失敗,但下一次我應該失敗得更好。」

RIP,威廉佛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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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佛烈金的戲絕不好找。串流平台大都不提供,要不就得額外付費。像Netflix竟然一齣也沒有。老電影聊備一格,是我們失去影視店、只靠串流必然導致的局面。看官大可先在YouTube搜尋他的演講觀賞。另外,他1975年訪問費茲朗的錄影也出色。費氏回憶1930年代逃離德國的經過,如何與戈培爾周旋。聽來猶如閒話家常,內裏倒是驚濤巨浪。該片全名為Fritz Lang Interviewed by William Fried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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