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殺殺唔好預我《大保齡離奇綁架案》

星期日明報 2023年9月17日

cap保齡球場館的三個臭皮匠:左起The Dude、Donny與Walter。tion...

高安兄弟的小型回顧展進行中,我最期待在電影院再看一次《大保齡離奇綁架案》(The Big Lebowski)。1998年的出品,今年剛好慶祝25周年。戲名相當騎尼,又「保齡」又「綁架」,大纜扯唔埋;英文原名更令人茫無頭緒,Lebowski是個人名吧?如何「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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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發行商改的本地中文片名,有意承襲兄弟導演的上一齣名作:1996年的《雪花高離奇命案》(Fargo)。《雪花高》大賣,也贏了兩枚奧斯卡。高安兄弟由1984年編導第一齣長片《血迷宮》(Blood Simple),到第六齣《雪花高》,堪稱是個里程碑。

不過,若真以為《雪花高》與《大保齡》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抱着之前的預期去看後作會覺得不大對勁。《雪花高》縱使有高安兄弟貫徹的黑色幽默,敘事與人物整體仍一板一眼。恐怖「命案」真有發生,結局水落石出。《大保齡》呢?綁架事件真真假假、光怪陸離,人物個個古靈精怪。《雪花高》故事發生在美國的最北(北達哥他州),《大保齡》則回到較令人熟悉的洛杉磯;可這樣的洛城,觀眾恐怕沒有見過。影片對得起騎呢的中英文片名,它從頭騎呢古怪到尾。

粉絲節慶Lebowski Fest 20年來不斷

正是這個緣故,《大保齡離奇命案》當年不算賣座、口碑也紛紜。互聯網的輿論把該片的命運改寫,久而久之變成一齣cult classic。《大保齡》的粉絲甚至由2002年開始,舉行一年一度的節慶:Lebowski Fest。重看、重談電影、重聽戲裏名曲,議論所有細節,如數家珍。參加者又裝扮成戲裏人物、對白的概念(如camelf××ker),搞《大保齡》的常識問答比賽,邀請影片的台前幕後人員做嘉賓等。美國電影史上,戲迷對一齣電影去到連年不絕狂熱、話題不斷的程度,或只有《洛奇恐怖晚會》能比擬。

《大保齡》憑什麼如此吸引?一切歸功於高安兄弟筆下的人物。它的主角、也是全片的靈魂:The Dude,由謝夫布烈治飾演。The Dude本名叫Jeffrey Lebowski,但所有人都已經慣叫他Dude。他不愛用真名,連自己都以The Dude這個第三人稱自稱(illeism)。

The Dude有何成長背景呢?不大清楚,憑姓氏Lebowski估計是波蘭移民的後裔吧。《大保齡》雖然是1998年的戲,故事背景卻稍稍推回到九十年代初,回到老布殊當總統、美國發動波斯灣戰爭的時代。The Dude是個遊手好閒的中佬,四十開外,電視報道的新聞他沒有很在意。透過對白,我們約莫知道他年輕時參加過學生運動、反戰之類,後來接觸過音樂事業。他絕少提過去,絕不沾沾自喜,說回憶早已模糊了。

按香港社會的「正常」標準、《大保齡》其他男人看過去,The Dude是個典型的「失敗者」,一事無成。失業、單身寡佬,沒家室、沒物租、被催租。身無長物,出入代步只有部爛鬼車。

The Dude一於懶理,他嗜杯中物(沒有酗酒問題)、隊草,不修邊幅,整天糊裏糊塗。酷愛Miller Light,雞尾酒鍾情混入奶與咖啡的White Russian。The Dude唯一嗜好是打保齡球,經常在顏色鮮艷的保齡球場打躉。因為保齡球,他認識兩位老死。一是身型龐大的Walter(尊古曼),越南退役老兵,好戰分子,脾氣暴躁。說來好笑,20多年前The Dude與Walter肯定河水不犯井水,一個反戰、一個好戰,人到中年竟成好友。The Dude的另一保齡球場老死叫Donny(史提夫布斯美),弱小怯懦,與Walter相映成趣。

但凡去保齡球場混,The Dude、Walter與Donny總坐在一起。說他們真的好好感情麼?是也不是。我愛死了《大保齡》的人物對答,永遠牛頭不搭馬嘴,角色三句唔埋兩句就吵個面紅耳赤,F字出現的頻率極高。有統計,全片共用了F字兩百六十次,佔有史以來這方面最多電影第廿九位。

《大保齡》角色之各說各話,其中像Donny,全片下來與Dude及Walter的交談,語句屈指可數。好多時候他一出聲,旁邊的Walter立即大叫「Donny,你收×聲!」,一下子終止他的話語。Donny好像又不怎樣介意,往後一句沒兩句的繼續說他的話。高安兄弟要影射現代(男)人的溝通問題、欺凌現象嗎?又不是,這對兄弟編導才不愛如此高姿態、着迹的批判什麼什麼。總之《大保齡》的對話常常令人哭笑不得,說不定它根本就取材於真實。

要說《大保齡離奇綁架案》的橋段麼?也是筆糊塗帳。戲初The Dude被人點錯相,以為他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Jeffrey Lebowski(David Huddleston),被上門打了一頓。另一個Lebowski老先生,才是戲名的「大」Lebowski。他行動不便,要坐輪椅,看上去卻腰纏萬貫的,住氣派大宅,出入有個馬屁精跟班Brandt(已故的菲臘西摩荷夫曼)。對比The Dude的不修邊幅、愛理不理;Lebowski老先生一派成功人士的作風,書房擺滿證書與名人合照(他書房設定滿像美國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老先生講話聲如洪鐘、斬釘截鐵,強調自己日理萬機。

The Dude被人點錯相,除了被打,他斗室的地氈還給一個「中國佬」(Chinaman)惡意尿污了。他去找有錢佬Lebowski先生索償,冷不防捲入一宗綁票事件:老先生的妙齡嬌妻Bunny(Tara Reid)被綁架,綁匪要100萬贖金。The Dude上門向老先生索償,老先生順水推舟叫他去幫忙交贖金,聲稱綁匪之一就是向他地氈撒尿的傢伙。The Dude被叫去接頭的事,給Walter無意知道。Walter好戰神經發作,帶上私伙武器主動隨行,誓要人財兩得。兩個神經質臭皮匠,把事件愈搞愈禍。

綁架事件因為牽涉利益,給The Dude的世界引進更多莫名其妙的怪人。一個是Lebowski老先生的藝術家女兒Maude(茱莉安摩亞),冷峻、詞鋒犀利的女性主義者。另一個是色情片監製Jackie Treehorn(Ben Gazzara),之前向地氈撒尿的「中國佬」正是他的打手。此外還有三個烏龍百出的「德國佬」,前電子樂隊成員,知道有百萬元贖款也想來分一杯羹。《大保齡》中高安兄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小角色,一個巡警、房東Marty,言行都往往令人忍俊不禁。

政正當道 今日難再有《大保齡》

25年後回看,《大保齡》又「中國佬」又「德國佬」。今天政治正確當道,荷李活諸多忌諱,真懷疑換了是今天,還會不會拍出這種率性的電影。

高安兄弟最想呈現,應該就是The Dude那份自由自在吧。謝夫布烈治是個一流的演員,雖未算最大紅大紫,回看名作卻絕對不少。他審慎選劇本,演的幾乎全為有水平的戲。《大保齡》絕對是布烈治的代表作。The Dude驟看玩世不恭、不修邊幅,實則大智若愚,儼然隱世高人。

若說影片真有什麼信息,高安兄弟其實透過其他男人去烘托The Dude的存在。Walter躁狂、好戰,常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Lebowski老先生自詡有成就(achiever)、有非凡人脈,看下去竟然是個空心老官。反而The Dude隨和、無可無不可,大部份時間非常chill。《大保齡》成為經典cult片後,The Dude的打扮變成粉絲仿效的指標。他不論在家或出外,去保齡球場、見大有錢佬,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件牛記笠記,睡袍、冷衫、T恤(一件印有「菩堤樹」好可愛)與鬆身褲。

我們到陌生環境多少要視察、適應,看看主人的眉頭眼額。布烈治演的The Dude,不理場合、不看對象,總是依然故我。他懶腰一伸,雙腳棟高,拿着雞尾酒,不論什麼場合、空間,總可找到自己最舒坦的位置。錢銀方面,他固然沒有看得很重(才讓有錢佬乘虛而入)。《大保齡》表面看,失敗者(loser)對比有成就的人(achiever),好似高下立見。骨子裏,所謂「有成就的人」太多羈絆,拘謹、假道學;反而「失敗者」活得自在。他沒有物慾牽掛,是個入世修行人,他的世界令更人嚮往。

對白有問:「男人如何構成的?」Lebowski老先生自誇雖然失去雙腿,他成就的比別人多的是。The Dude在他旁邊半開玩笑說,一對睾丸對男人也很重要。這應該切中老先生(不人道?)的要害吧?The Dude全片最情緒不穩、抓狂的時候,往往都與閹割、陽具有關聯。呵呵,高安兄弟想說,看吧,即使最chill的男人都有罩門,大家都很愛護子孫根。

The Dude又不止於完全躺平、終日無所事事。《大保齡》去到後面,當他受到一點啟發,可以十分神機妙算。The Dude那副德性從何而來?影片沒有提供充份的說明。單憑猜想,一方面天性使然,另方面六十年代嬉皮歲月、東方思想說不定也有潛移默化;另他喜歡音樂,愛聽Bob Dylan(一曲The Man in Me點題)。當然與空間或有關係,The Dude的閒散,比較像來自洛杉磯的斗室而不是像紐約那樣的密集大都會。這個趣緻的角色,高安兄弟取自現實一個他們認識的圈內人叫Jeff Dowd。事實上,戲裏不少角色都有原型,包括躁狂好戰的Walter。

有興趣不防看看一部關於《大保齡》粉絲何等狂熱的紀錄片:The Achievers: The Story of the Lebowski Fans。一小時長,YouTube有全片。

除了向身邊好玩的朋友致敬,高安兄弟當年為什麼要拍《大保齡》呢?同時向喜歡的美國片致意。《大保齡》神神化化,沒想到裏頭原來有偵探小說、黑色電影的影響。The Dude奉命去查綁架案,遇上各種奇怪的人及處境,意念來自侯活鶴士的1946年名片《智勇無雙》(The Big Sleep)。《智勇》的原著小說出自Raymond Chandler,高安兄弟開宗名義借鑒了Chandler作品的結構。謝夫布烈治,變成當代hea版堪富利保加。保加「智勇無雙」,布烈治的Dude或許「智勇雙無」,但傻人終歸有傻福。

《大保齡》還有不少電影的諧仿或顛覆呢。影片有個超然的說書人,是由森艾利略演的牛仔中佬。平時電影的說書人每是全知的,艾利略的旁白拖泥帶水,開首說着說着竟然稱「噢,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影片中段,The Dude有兩段幻想、夢境,是非常好看、有想像力的段落。第二段以保齡球及保齡樽砌出男女性徵夠抵死。The Dude在夢境裏穿上白色工衣的一段歌舞,則顯然仿效上世紀三十年代Bubsby Berkeley的歌舞片。兄弟導演與合作無間的偉大攝影師Roger Deakins,透過一齣《大保齡》,滿足了拍不同類型的願望。

《大保齡離奇綁架案》在高安兄弟創作系譜中,即使在25年後的今天,他們拍出更多傑作了,仍舊是最別樹一格、意想不到的奇片。它雖然粗口滿場飛,然而暴力、血腥元素算很克制,世界十分單純。全片一切都那樣出奇不意:「大保齡離奇綁架案」一名,「綁架案」看完知道來龍去脈,不盡不實;「大保齡」說穿了也有點「名大於實」。The Dude、Walter及Donny三個老死,與其說愛打保齡,不如說更愛在場館流連。是看完才醒覺的,全片我們幾乎只見到Donny打波。而對白提及的比賽,他們將接受怪茄對手耶穌(John Turturro)的挑戰,到最後也沒有交代。

戲裏的保齡球場的確是叫人樂而忘返的地方。顏色繽紛、設備精良,兩個主角縱使沒顯身手。球場上其他打球的人,技術倒很精湛,慢鏡極優美。《大保齡》為何選擇保齡球而非別的運動?在於它最老幼咸宜、門檻最低,高手有高手玩法,初哥有初哥的體驗。比起其他運動,精英球員一定健美,《大保齡》的高手卻燕瘦環肥,頂着肚腩一樣有美妙姿勢。「優秀」在其中,並不只有單一指標。你看我們三個麻甩佬主角,Walter大大舊,The Dude也中年發福。保齡球的包容性,頗切合The Dude左派的自由自在作風。

不禁想起《國產零零漆》周星馳

愛理不理、天掉下來當被蓋,以賴皮、散漫應對荒謬與不公,有時看着《大保齡》的The Dude,不禁會想起我們差不多同代的無厘頭周星馳;《大保齡》也滿有無厘頭的生活法度、哲學。對的,波斯灣戰幔已掀開;但對Dude而言,他最關心還是那張被尿污的地氈。地氈本來好端端的,與斗室結合得天衣無縫啊!影片情節的推進、角色的行動,最初全由地氈開始。

世界很糟,世人為利益你爭我奪、黨同伐異,《大保齡》的保齡球場,叫人相對的樂得清靜,找到做人的焦點。《國產零零漆》的周星馳洞悉世情險惡後,道出一句市井的醒世恆言:「打打殺殺唔好預我,我睇下咸帶好過。」換上The Dude,我相信他也會招牌的聳聳肩、伸個懶腰、把腳棟起來,然後講出同一翻話。只是稍稍會改成:「打打殺殺唔好預我,我轆下齡好過。」

(按:電影節發燒友本月與下月份的高安兄弟回顧,名為「拍案驚奇:高安兄弟的離奇世界」,共選映十齣名片。《大保齡離奇綁架案》10月22日星期天在圓方尚有一場。節目詳情及購票可參見電影節發燒友網頁cinefan.hkiff.org.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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