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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我从站了四年的讲台上辞职,让耐不住寂寞的双脚,又一次踏上了人生的分水岭。初步的打算是去西藏,去那些曾经奔忙过的地方。重回旧战场,只为稻粱谋。这是迫于现实的选择。我心中属意的路,还是行走写作。忘记了出于何种考虑,当时还有一个采访民间学者的举意,打算出一本叫《耕耘在野》的访谈录。便是这一点牵挂,让我在辞职后的大半年里,踌躇在原地,计划完善着它。进藏的行程一拖再拖,转眼就翻年了。
迁延的时光里藏着看不透的变数。那年旧城的初春寒意正浓,我在凛冽的墩弯遇见了同来送埋体的摆渡老师。短暂寒暄中,他得知我已辞职要去西藏的念头,便邀约我去兰州一聚。半月后,我们在小西湖见面了。摆渡老师开门见山,说看过我在阿校任教时创办的《同学》校刊,觉得不错,因此想让我接手《我们》杂志,主持编辑事宜。他说这是更适合我的工作,办刊写作两不耽误。他给我的二选一旁边,摆放了第三个选项。
从熟悉的川藏线上,我已离开了九年,曾经的败北和日后的不甘纠缠在心里,再度进藏的念头,在情感上也属忽冷忽热,去与不去,摇摆在两可之间。当然,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即便并不热心,我依然会遵循生活的指派。然而变数出现得恰到好处。能写作并且打理一份刊物,这样的生活对于我,近乎是一种理想。即便眼前的生存硬邦邦的并不友善,但我还是决定选择这个突然插队的第三选项。有了答案后,在家消磨了几天,确定没有悔意,便再赴兰州,坐在了摆老师的对面。
我们谈了一个下午。刊物的现状,存续的方式,排版印刷的流程等等。一个二十多年里创办过好几份穆斯林读物的前辈编者,自然有他深厚的经验和熟悉的门路,我用心用笔,把该记得都记录下来,最后带着一份基本的薪资协议和一把编辑部的房门钥匙,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满腔新鲜中夹带一丝惶恐。
这一天,是2015年3月20日。
我穿过热闹的小西湖街头,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车徐徐开动,两侧黄土绵延,当空烈日微斜,我闭目暗自求祈,这熟路上的新途,能予我一片坦荡,容得下一份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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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一年四期的季刊,三月本是第一期发行出刊的日子,而此刻的它,却只是一个连雏形都没有的,躺在我心里的刊名。老马识旧路。有过编辑《同学》的经验,便也并不着急,用几天时间列出意向作者名单,熟识的立即打电话约稿,看过文章知其名而尚未结识的作家学者,便通过朋友牵线搭桥建立联系。《我们》杂志的邮箱中,也有数量庞大的自然来稿,从中选取几篇可用的,一期刊物的内容,便从无到有,慢慢摞了起来。
文章是刊物的灵魂。划分大概的选稿标准,是工作的第一步。
我思忖着。这不是一本校内刊物,它面对的人群在教内教外,到达的范围是全国各地。它须具备对内启发,对外表达的功能。人文与思想,应该是它的属性。我们这个群体,从来没缺乏过大小“毫孔”的滋养,用老人的话说,都被“沃尔滋”炸透了,这成那不成,这个使不得那个哈拉木的知识,已经装满五脏六腑塞满了整个大脑。而对思想意识的开蒙启发,却被历史性地绕开了。因此《我们》不沿袭老路,不再讲毫孔条律、学派教派。让大脑开始思想,是眼下应做的工作。时代催逼我们,必须做一个可以自主辨别是非、打量世界的信仰者,而不是捆绑于教条、如机械行尸样的教门人。
文章应该具有保存意义或史料价值。网络信息化时代,纸刊面临的冲击是致命的。然而网刊有短板,封杀屏蔽404,可以让今天读过的一篇好文,在明天消失的无影无踪。把它印在纸上变成铅字,只要没人闯进家门把它没收,便永远不会消失,能即时阅读,也能留给后人当做依据,知晓今天发生的事情。
当然,必须是未发表作品,若在网络等地已经刊登过,原则上不在选取之列,一本需要在网络上淘稿的杂志,基本可以停刊。除非是特别优秀的、具备流传性的作品则可破例。无论文史哲宗何种类型的文章,须得朴素详实,逻辑清晰,思想鲜明。我们的眼球里充斥了太多术语堆砌,思维混乱、呻吟而无物的假大空。
大概一个多月,我新手接替的第一期《我们》组稿完成,数日校对后,把它送到了兰州黄河边的一家印刷厂里,排版编辑,印刷八千册,装封贴地址,不觉又是几日。最后看着它被邮政绿一车拉走,顺着眼前浩荡的长河,流向了五湖四海。
我和《我们》的日子,就这样意外而又自然地开始了。
职业性质决定了视野方向。《我们》发行两期之后,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刊物定位的失焦。作为穆斯林群体的话语平台,我在组稿之前,对《我们》的定位并不准确。我忽略了身处的语境,即穆斯林在当前世界所处的位置。如果缺失了这一判断,那么所有言论,都是关上大门的自说自话,它没有介入性,与现实缺乏有机联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们就这样蒙着眼睛过来了。不突破就意味着原地踏步,与周遭的距离越拉越大。这样的刊物,时代与深陷其中的我们都不需要。知识若无现实介入、回应时代的能力,基本上已类同于职业技能,仅供吃饭而已。这不该是《我们》的形式。紧贴迫切的命题,面对穆斯林群体的时代遭遇,发出对应的声音,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意识到这一点,我数日里忐忑难安,后颈发着凉。
这一点思虑的生长,起始于简中互联网上日渐高涨的仇穆现象。深入细究,愈发感觉责任的迫切。
针对穆斯林的考验,总在不同的时代以大致相同的面貌呈现着。
应当从2000年9月11日开始算起。身份属性的追问,在新世纪的大门洞开之后,便成了挡在每个穆斯林面前的一堵墙。极端、恐怖等字眼如滴着脏水的铁帽,一顶顶生扣过来,挣不脱甩不掉。十五年过去,世界已翻了几番,穆斯林却依旧生活在老问题缠身的窘境里。
旧的质疑顽固依旧,新的诘难不断新生。殖民主义者刻意炮制出来美化掠夺的殖民口号,如扩散的细菌,借助互联网一雷天下响的特性,自西而来至东而落,经过本土化流水线,被精心打造成了一块他山之石。
勤劳的简中网群氓绕石千匝,鹰视犬嗅,捕获些许蛛丝马迹后,便将其奉为圭臬,昼夜编制外围,深度加工,企图拿它养家糊口、甚至当做晋身加爵的特种营生。于是,捕风捉影、生安白造、篡改历史、诟病衣食……种种发难汹涌而至,穆斯林经受的考验升级换代,干净的空气尺寸难觅。“穆黑”的名声躁动一时,就连身边目不识丁的老汉与小儿,都能说出有个叫“穆黑”的物种和它所从事的工作。
在网状合围的敌视中,“文明内部的发言”稀缺如金。“我是什么,我不是什么”这句本该由自己说出的话,却在如何说或有无人说的情形下,成了问题和问题之问题。深陷百年的“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只能被人表述”的尴尬,依旧是穆斯林走不出去的怪圈。可怕的沉默黑压压白茫茫,滋养喂肥了迎面击来的拳头。身无立骨,只能是一堆软趴趴的泥团,在任人揉捏的过程中,怪异的形象和刺目的颜色被塑造涂抹,堆满一身。
如此状况全球一体,倾巢之下无一完卵。
不能苛求人人都是表达者,但必须要有人做。穆斯林群体的话语阵地本就不多,直面或规避,就摆在面前。《我们》没有犹豫,也无需选择。走出来只是应有之义,规避诘难躲在小圈子自话自娱却是必定的背义。辩污与解答,是当务之急。稠浓的舆论旋涡里,不能只有穆黑的聒噪,偌大的中国,更多的是不明真相的人,他们不能被一种声音的喧嚣拉偏带斜,成为新的敌视目光之一。作为被污蔑的主体,穆斯林需要自证清白的勇气,以文明持有者的身份发出另一种声音,去纠正倾斜坍塌的天平。
想通这一点,新的组稿方向确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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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一台电脑,辗转在河湟大地。每期一篇访谈,是我给自己的指标。采访的对象,是把根扎在庙堂之外的民间学者,且在各自的领域——教育、译著、公益、文化……做出了实绩的人。他们散落四方,是穆斯林在不同角落里踽踽前行的缩影,把碎片式的心情和足迹如实记录,最后拼接起来,很可能呈现出群体历史的一个侧面。对于史料薄弱和史观淡漠的族群,这是对眼前瞬时价值的抵抗,也是未来的需要。
然而时移事易,《我们》连载七篇之后,我停止了发表。我担心未明的前路上,已经呼啸作声的风霜,会将它吹离带跑,飘往不受掌控的方向。天寒地冻时,还耕耘者以自适,该让其隐入尘烟,一纸粗墨不能变成他们索骥的图。
2016年,环境持续恶化。针对穆斯林的考验,越过言论升级到了现实。传说中的种种阻遏一夜东来,西北试行,全国发散。“化”字运动在连续几年的理论铺垫下,终于把触角落到了实地。
身处旋涡中心,我眼观耳听,把浪尖激荡的每一个褶皱纹理都看得无比清晰。
比如这样的场景:按照惯例,一项决策在推进之前,必然会有一个前期的调研过程,通过走访摸底来考量决策推进的可行性有多大。来者抛出动机,试探信众反应。这一时间,这个惯于沉默的群体,沉默与否成了试金的磨石。此时的沉默,当真贵重如“金”。有资格接受调研的,自然是信众里面有些“头脸”的人物。
在更多涉及信仰权益的事情上,倘若广大信众的沉默,是集体无意识,或缺乏不沉默的能力,那么这些“人物”的沉默,则更多源于权衡选择。偏偏就在此刻,惯于沉默的他们,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健谈起来。他们在暗室桌面上情绪激昂,大包大揽,一拍着胸膛就把所有信众都给代表了。本来只想进三分,他一蹦子,给人腾出了十分地。这份谦卑恭顺,与平日里展现在信众面前的高大形象判若云泥。骨子里的体制崇拜,让人扭曲如卑微的蛆虫。
门就这样打开了,自家人领着,路平易进。
该说话时低头沉默,该沉默时积极健谈。沉默与否的时机,在诸多的闹心事之前,被掐指算计的聪明至极,成了他们说话的艺术。也因如此,这些聪明的人物,将连同时代的洪流,被深深地刻进历史。
环境一变再变,《我们》被迫着,不得不继续调整以对应新的变化。“辩污与表达”的主旨于现实已显得无力,理论的博弈已成为过去式,直面风雨,表达真实的心情成了新的要求。与《我们》纸刊同步刊发文章的,还有“我们杂志”公众号。路穷则思变。本来大致统一的纸刊与公众号,我将它们做了分工。纸刊坚持文化思想性,公众号则直接表达信众意志,立足现实境遇发表真实看法。其中的随笔栏目,便以刊发此类话题为主。
与此同时,《我们》也迎来了存续方式的改变。从2017年开始,印刷经费、编辑薪资将由我一己筹措,实行大多数内部刊物的运行方式,以人养刊,以刊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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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密集的编辑工作中,渐渐抛荒了自身的写作。之前因为得过几个文学奖,出过一本至今汗颜的书,曾被一些认识不认识的朋友期待着,当长时间没有新作而得知我转身做了一名编辑的时候,他们遗憾地说:笔杆子成了笔盒子,不务正业。
其实也没有停笔。这两年,我的访谈计划如常进行,同步也写着一些即时的杂文,起个临时笔名发出去,实践着应对困境的举意。时至今日,对写作的理解已然迥异于从前,所谓文学性,只是写作末道。今天的笔端,除了招架外来的拳头,还得顾及内部的沉默。
针砭性的随笔杂文发的多了,也有疑问传至耳边,这样维权有用吗?会不会激化矛盾,恶化现有的处境?
有用无用并没有答案,因为谁也不知道公权力的边界在哪里。可以肯定的是,若多一点异样的声音,大概会迟滞其进度,不会使之得逞的太过容易。彻底阻止毫无可能,因为最终,堡垒会从内部被瓦解。沉默的大多数,只能保持一时的义愤,时间长了,就消淡了。而他们的攻城常用之策,就是温水煮青蛙。
阻止不了不能成为听之任之的理由,那样,人就丧失人格,丢弃了该有的权利。人人都这样,生态只会越来越差,社会进步止于空想。正常情况下,人挨了打须得喊声疼,表达心底的愤懑,彰显即便是少数的,弱势的,也有身为公民的权利,更有生而为人的尊严。在合法的范畴里,如果我不同意,即便你是公权力,也不能僭越法律的框架,来践踏公民权。
公民权利这个意识,在简中社会本来薄弱,在少数族群这边,就更加模糊不清了。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工作、社交、文化、信仰全都交互往来,谁又能避开谁而独善其身。关系时刻发生,有关系就有矛盾,有了矛盾,吃亏的永远是没有“权利意识”的一方,尤其面对越界的公权力,如果没有维权意识的觉醒,就只能屈服在它的任性妄为下。
受皇权文化的影响,公权力的威权性在泱泱小民心中根深蒂固,一如我们的周围身边,比比皆是对庙堂体制崇拜有加的人。这种观念铺就了一片沃土,滋养着公权对私权的傲慢无视,且让人觉得并无不妥。这时,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对一个相对弱势的少数群体而言,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个觉醒,便是对于“法”的学习和运用。遇到矛盾,据法表达诉求或异议,则是对公民权利的保护,也是对越界公权力的约束。即便最后,异议没有换来实际的效果,也会让越界的公权力在以后的行为中,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这便是进步的开始。很多人会说,与公权力讲法,想的太简单,心思太幼稚。不错,我也这么觉得。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若把一切风轻云淡对付过去,那倒真是简单了。
晚清时,谭嗣同针对封建传统的“君贵民轻”的思想说:方今急务在于兴民权,欲兴民权,先开民智。这个说法,于今并不过时。
即便内部,这种思考也不被全部接受,很多人认为,《我们》发出的随笔杂文,改变不了现实处境的同时,还有可能会激怒对方,恶化现状,与其如此,不如沉默。这是聪明人的一贯做法,如果没有实际效益,就不去做。如果起不了作用,那就不说。保持沉默,这是个人的选择,也没必要定义对错。
关于沉默与否,曾看到一则小故事。
1962年8月,在还没有成为“南非国父”的30年之前,黑人领袖曼德拉因反对当政者布尔人推行的种族隔离政策,被当局法院以“煽动”等罪名,逮捕关进了比勒托利雅监狱。刚进监狱,狱警命令新来的犯人跑步前进,曼德拉便对狱友说:“这可不行,开了这个不管什么事都无条件服从的头,以后会被步步紧逼,空间越来越小,最后只能任人宰割。”相比大多数的沉默,曼德拉发声表达了异议。
他告诉人们,即便在特定非常的环境里,人也要活出一丝尊严,坚持一点底线。
不错,面对权势所趋,写几篇小文章,改变不了正在发生的事情,非但改变不了什么,还可能将自己置于了险地。然而毋庸置疑地是,一支笔可以表达心情。如果人还在活着喘气吃饭,至少应该有点声音。若对所有临头加身的糟心事一语不发,照单全收,最后只会退至悬崖,身无立锥之地。逆来顺受,向来都是奴才的属性,只要人还有一点人的血性,对着不公说几句逆鳞的真话,表达切实的情绪,才能活出人的样貌。
就像上述故事中的曼德拉一样,在不应沉默的时刻,坚定的表达异议。
当然也有声音以省视自身的姿态为沉默辩护,他们大意是说,这些年太招摇,眼前的结果都是自己招来的。人家治理什么,遏制什么,都是在维护意识形态的纯洁性。作为少数群体,还是夹着尾巴做人,这才是于斯生存的智慧。
看似有点道理,实则遮住了原因的另一半。被遮蔽的,是长在主体骨子里的文化基因。看问题得关照历史,不以片面误导人。大象的腿子像柱子,绝不意味着大象就是柱子。
有道理的一点是,要警惕招摇,懂得收敛,时刻学会反躬自省,挣钱发财了多投入文化教育事业,培养软实力。殿宇修得大,顶子再豪华,都不是发展前进的正途,反而只能引人侧目,遭人觊觎。只有人的提升,才是前行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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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伊始,《我们》的存活进入了艰难时期。随着编发的文章风格逐步尖锐化,涉及的话题愈发现实化,嗅觉灵敏的读者选择了与《我们》保持距离,减少或中断了发生实质性联系。这导致了每期《我们》的印刷与邮寄经费出现断崖式塌方,不得已,只好以合刊形式发行,内容上依然保持四期杂志的体量。
所谓合刊,就是四期的内容合成两期出,页码加厚,以此降低印刷与邮寄费用。完成第二本合刊组稿校对排版工作后,站在印刷厂的楼顶,心中深感难以为继,隐约察觉,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期,当时心有惴惴,提笔写下了几句《尚未离语》:
未能如期地,《我们》又来了。在时序更替,气候变幻中,《我们》从之前一年四期的季刊,渐渐变成三期,再到一年只出两期合刊,不可避免地,也陷入了当前纸刊面临的共同困境。
走的太艰难,就停下来。这样的劝告,不时入耳。
然而在更大的责任面前,人不能止步于已见未见的艰难或者险阻。潦倒踉跄的坚持,只为了一个态度和一种声音的发出。生值此世,这是人的责任,更是需要。有人说新媒体更快捷,更节约资源。《我们》说,与数字媒体相比,纸刊既面对当下,也朝向未来;可即时阅读,也做史料文献,留给后人。纸刊的这一部分价值,是新媒体永远无法替代的。
携手《我们》走完了第四个年头,举意未曾稍变。在蹉跎光阴里,如果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我们的《我们》,终于变成了一个人的执念。同行渐离,援助寥寥。然而谁能尽知后事,如果前定里这不是最后一期,《我们》终还有再见之时。
今晚,大雪纷纷,四顾一片茫茫。《我们》在临窗的桌前,憧憬着数九严冬的身后,那个即将到来的,冰雪消融的春天。
记得清晰,那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时间的车轮隆隆作响,任谁也无法留驻片刻,我深信不疑,那些发生在车轮下的,以及正在发生和尚未发生的光明与黑暗,终究会被碾得粉碎,化入尘埃。这个世界唯一固定的,是没有固定的事物。时间会让一切勃勃野心变成笑话;历史会给所有倒行逆施响亮耳光。在时间面前,无效才是有效的。而在此中间,人的意义,区分只是他是否活在人的道路上。那么《我们》也一样,至于它今天以后是否还能存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曾经存在的瞬间,它是如何存在的。
然而从未料到,曾经以为不是问题的问题,最终成了挡在《我们》身前的最大问题。逼停《我们》脚步的,并不全是外力,而是自身缺钙的双腿,已经没了迈步向前的能力。
于此同时,配套《我们》纸刊存在的“我们杂志”公众号,也因内部调整的原因,谢幕易号。那天之后,它便不再是《我们》杂志的网刊平台。四年多时间里,这个平台一直秉持启蒙与表达的选稿原则,发表了无数学者的作品,或多或少“实践了对社会的约束”,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遗憾。
随后,我将个人的文学平台“长途”改做“我们杂志”的公众号,接班发文,接力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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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读者询问,《我们》杂志还在出版吗?为何一期都收不到了?
是的,2019年,《我们》的脚步停下了。原因是简单的,能力微薄阻力强大。一个人的肩膀,扛得起却走不远。然而作为主编,我满心感激着,那些从2015年之后,在风雨如晦的长途,陪我走过一程又一程的朋友。他们或长或短的陪伴,让《我们》在最需要的时候,说出了一些稀缺的真话,努力靠近着正义的道路。
逆风飞翔,必然折伤翅羽。《我们》纸刊停发,与之同行的第一个“我们杂志”公众号退场,我的个人平台“长途”改号的“我们文化传媒”也在2019年斋月,在敏过的一篇杂文发出之后,被永久封号。后面又陆续申请了新的平台,命名“我们编辑部”,“橄榄木”,续航未竟的长途,然而元气已伤,发表被限制内容,很多文章在审核时,便毙于腹中。
年末,新冠疫情爆发。本想着,病毒肆虐全球,人类正身处灾难,社会在这一刻,会安静冷却下来。这是开启反思的契机,这样的时刻,会停止一切无意义的折腾,然后积聚力量,团结人心,以抵御这场休戚与共的灾难。可谁曾想,兴起数年的拆毁风,却在瘟疫未退的土地上越刮越猛。或者说,在这似曾相识的阵势中,让人惊呼,这是某一股旧风又卷土重来了,就在人心惶惶、惊魂未定的时刻。
确实,拆一个建筑很容易,不管它有多美观、多古老,耗资多么巨大。现代化的机械作业极具效率,多工种联合,铁臂一伸一拉,一片废墟就出现了。即便它事关芸芸大众,是一个群体的精神和物质的集合,也无法阻挡这毁坏财物、损伤人心的一幕。
真的很奇怪,这样的操作,即便毫无阻力步步得逞了,于铁臂钢推而言,又有多大意义?
在拼业绩思升迁的发号人,只要是钱就敢挣的包工头、拆迁队的默契配合,提前举起手的这“东”那“长”,在这些多工种的联合下,能有什么建筑可以扛的住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呢?
看着网络上不时爆出的拆改消息,看着唯恐这个国家和平安定的网络民族主义者们的推波助澜,人除了叹息,偶尔再发一声国骂,已经看不出太大的反应。
反应只在心里,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从深处而言,建筑可以拆,人心里的信念是拆不掉的,因为信念不在房顶子上,只在人的心头。所以,建筑被拆了,人心反而凝聚了,因为遭遇是群体的,情绪是相通的。
从表面来说,建筑被拆毁了,与此同时,人心也就被拆散了。在本土的文化与体制下,小老百姓是没有大要求的,只要吃饱穿暖,有营生可以安家糊口、养老携幼,有场所可以寄托精神、安放心灵,仅此而已。然而就这也被诸多责难,那么,人心也就散了,平常喊叫的爱这爱那,自然换成了此刻嘴边的一声国骂。
这不难理解。一个如此简单的生活、和作为人的基本需求都无法获得安稳,人心不散才怪。人心散了,如何修补?或者,这些散掉的人心,本来就未被珍惜过。
然而,那些站出来指责的人和站在废墟边沉默不语的人,他们尚在珍惜。他们珍惜着心底的信仰和安放信仰的神圣殿堂;珍惜着一个群体该有的活着的尊严;珍惜着一个社会的正常秩序、和谐关系;珍惜着一个国家的形象,仪表堂堂,不管在内,还是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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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病毒占领的2020尾稍,时节踏上了分水岭。随之而去的,只是拉不住的时间,留下顽固游击的病毒,伙同这个时代生根在精神上的癌灶,让世界从未停止摇晃。
人如草芥,活着已是不易,被凌虐千脚万脚之后,还得慢慢挺直腰杆,翘首盼望确信必然要到来的春天。在这样的世道里这样地活着,人便日渐感到匮乏与消沉。然而活着,是人必须面对的课题。更艰难的选择是——怎样活着。苟活如蛆虫,还是活出点人的样貌。这些,都得问问自己。即便不能一日三省,但在这时尾岁末的终点,追问哪怕一次也好,也算身心的清算。
这一年的世界,与病毒一起肆虐人类的,还有强权的肌肉。
东南亚、南亚次大陆在搞种族清洗、罗兴亚、克什米尔不似人间。
美国以色列暗室密谋一纸“世纪协议”,企图用投资漂白侵略的性质,用金钱收买巴勒斯坦的国家尊严,用就业压垮挺直不屈的抵抗。
同在暗室媾和的,还有惯爱沙漠架鹰的王爷和蠢蠢欲动正在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政客,膨胀的利益让基本的底线全面溃败,然而底线即信仰。
法国的“言论自由”,在一副恶劣漫画的发酵中,暴露出虚伪的双标及基因里的信仰敌视和种族歧视。……
还有遍布四周的强制与压迫,借着病毒的潮流席卷蔓延,步步摧残着人心。它们不知,便利趁势的病毒是对这不义世界的警示,是造物主对法西斯借尸还魂的惩戒。
在这罗列不尽的罪恶中,人只能忍受心灵中的被折辱和精神上的被强暴。
应对产生的匮乏与消沉,是真实的感照。这一年行色匆匆东奔西走,就这么过来了。其间被激荡起来的愤怒、异议与反思,都在生存和高墙的围堵中消弭死亡。就像羊对着狼。什么?羊的抗议无济于事,还会累及羊群?——狼要吃羊的时候,不会因为有一只羊跪着而放过它。狼要吃羊是狼的天性需要,不是里面有几只不愿跪的羊招来的。病毒何止从天降,人心里的惜身畏怯才是最大的魔障。人屈从于人事,必失敬于神明。
断断续续地写着一些杂文,千方百计编发着受限的“我们”平台,用来缓解虚度的恐惧,也为了证明身体里还活跃着基本的人性,当然,更多是为了应对即时发生的事情。不在关键时刻失声,已经成了一种自觉。尽管都是浅显作文,会引发水准的怀疑,但我不在乎这些。更应在乎的是,在未明的长夜里,人需要看见光亮,哪怕一丝,它也会产生希望的力量。艰难的生存里,不能连希望的火苗都成灰烬。
晦涩深沉,通常不面对当下,它只指向未来,和小众交互,与大众隔阂。芸芸羊群,只顾低头寻觅嘴边的一把草,蒙蔽双眼的那一层幔帐尚未掀开,如何看清理解高居云端的事物。此刻写作的部分意义,就是掀开那层蒙眼的灰布。掀谁的蒙蔽,面对谁写,是作文的定位。尚未明白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的人群,是最紧要的对象。
这一年,或者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常常囿于如上问题。总想着唤醒沉睡中的别人,却不知自身盲人走夜路,把生活越走越窄了。窘迫处思变,往复奔波,终于跨出新的一步。未来仅剩托靠。毕竟,不是所有付出都有回响,所有呼吁都有回应。便如身处黑夜不能沉沦黑夜,抛弃了对光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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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值此世,每每提笔欲言,都有颓然失语的感觉。春秋更迭里,蜗居一室或者山河临远,顾盼之际,总有此身无所寄的落寞意绪。
是的,前路多坑洼,是处有险阻,现实并不如意。而这短暂的人生和命定的路,又必须持续着走下去。身处失语或被失语的缝隙,在自我颓废和不可知力的推搡中,时间一长,人会习惯性麻木,闷头掉进沉沦的深渊。
倏然惊醒,抬头又是年尾岁末,2021已成昨天。恍若梦醒不知几刻天的睡汉,左右打量,扭头回望,才发现上个寒冬渴望着的春暖,并没有如期来临过。人没有感受到丝毫春天应有的暖意,便被这四下合围的,比往冬更加凛冽的严寒包裹。
在这无明长夜的逼仄暗道里,顾与盼都失去了意义。经纬已经分明。摸黑攫食者如鱼得水,持寸火微明者成了精神病。
癫狂的世道,会让荒谬上位成为规则,丝缕微光的出现也会被视为洪水猛兽。从理由到执行,从塞北到湘西,从哈馨到李田田,莫不如此印证。
言论的边界和对边界的划定与随之而来的后果,无不变了表情,呈现着令人难堪的脸色。
尽管再怎么理性温和,也必须经受非理性的拉拽撕扯。环境立场的二元化在非理性的和不可描述之力的推动下,让过去三十年勉强重建的些微常识化结构轰然坍塌。蛮横、互害的环境浮现地基,凸起在每个人的眼前。
人熟视无睹。无意识的麻木者愈发麻木,偶尔驻足者察觉雪飓风急地动,自然扭头转身,再不身处危地多看一眼。当然,这些都是惯常化的神态、历史性的反应。谁又能强求人人皆以精神理想为人生在世的重要一维呢!中国的传统认知里,世界本就是个一维式存在——眼前的、功利的、有用的。近几十年,这个传统被强调固化,换上妆容,成为了主体推行的新思想。当然,任何时期都有寥寥几丝不一样的声音。当这种被确定的人生唯一价值遭受质疑的时候,比如精神、理想、彼岸、信仰之类的,就会被人以无聊甚或精神病侧目对待。
非功利化的价值已然成为禁忌。四周连珠炮般的闷雷,接二连三在身边落地炸响。此时此地,谁能抽身事外不受波及。
尽管如此,却忍不住还是想说。说那些令人失语或被失语的事情和话题。从以往的冬天到这个冬天,喋喋不休的重复,腻了别人也烦了自身。说这些,不再奢望可以影响什么,只是想用那些字疗养一颗心,一颗颗心,以及抵御一个荒芜不明的长夜,和一片大面积废墟。
这一年,我和“我们”的心情,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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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斋月第一天(4月1日),公众号“我们编辑部”被封,斋月第二天,公众号“橄榄木”被封。身在他乡,心意寥落,诸事休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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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我们”的第五个公众号。
距离上一个平台被封,已过去一年六个月。在此之前,曾犹豫过要不要再开新号,因为一旦开通,就意味着大致能见的结局。每念至此,几度扔下做到一半的平台申请,起身眺望着窗外哗哗流淌的河,转瞬又是数月。
这些年,封号删文已成中文网络常态,原因大家心知肚明,然而大势如此,除了尽量迂回表达,使用白字让文章脱敏外,别无他法可想。令人憎恶的是,避开了系统审查之外,在看不见的暗处还有一群专事举报者,此类才是令人作呕之物。若心中只有利益,自然诸事敢为,无所畏惧。但自诩心有信仰却无所顾忌屡施暗箭者,他们信得是什么,实在不好说。
之前连连受阻,所以一拖再拖。
可人总有执念,总有一些自我认为应该去做并且为之努力的事物,即便并不能一劳永逸,甚至熬心费神,但总有存在的价值和坚持的意义,即便短暂也罢。而况这“顿涯”又有什么是长存不灭的呢?超然物外的创造者给一切设置了时限,是否具备价值能否产生意义,首先在于它是否存在,然后在于它如何存在。而这些权力,创造者把它给了代治者。
或许有夸大的嫌疑。
世间万事,自有运行不易的内在法则,瞬时的波浪无法撼摇任何可见与不可见的根基,我们执念追求的继承、表达、传递和异议,在绝对法则面前,不过是一个意欲的降临。所以没有那么重要,做与不做之于创造者和祂的意志,并无丝毫改变。
改变只临近我们自身。“祂不改变一个民族的处境,除非他们自身改变”。这句启示又强调了努力的重要。身陷波底浪尖的人,需要在自我奋斗的同时,等待宏大的定然。即便波涛汹涌,人力微渺如一粟,但冥冥中设置了一切的控制者,可能会因这粟粒之努力,而改变其浮沉行止。更重要的是,风浪暖阳,无一不是考验。作为被考验的对象,人的应对,则体现着是非的撷取和道路的选择,人是否进步醒悟和走在人的路途。我想,这也是造物的本意和代治的本质。
如此理解,便觉也并无夸大。
这条路上,并不乏同行者。即便涉猎不同,角度各异,但手握一支笔,大家奔赴的终点是一致的。在这漫长的空白里,他们时时走近,亦师亦友的关切,使人温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无形的推力。还有更让人温暖和默默支持的你们,“我们”存在的意义,因为有了你们才得到凸显——读者朋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了你们,“我们”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你们与“我们”,合成了我们,成全了一篇篇意义不等的表达。
当然,在逼仄的环境里,语言容易变形,表达可能迂回,甚至不痛不痒闲篇连连,但身处此境,只是应变求存,“我们”的举意如初,真话与诚恳依然是它的底色。其他种种,且走且看,人力何其微薄,谁能言定未知呢!
一回首,来路满目萧瑟。人如枯枝败叶,熬到了又一轮的末尾,内里已生不出一切重头的心劲。幸好天道有时序,人只需静待守候。今夜,且借这新号初始的第一篇,寄上片言数语,在这渐渐浓厚的秋寒里,托付心底的块垒,与多年伴随《我们》一路走来的你,执手相握,互为暖依!
(2023年9月25日凌晨)
素材源:《我们》的长途
作者:敏临舟@《我们》;搬运:虔路|TheOnePat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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