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幸几次展示我自主拍摄的纪录片《重生茅草屋顶的金色波浪》。在回看过程中,我发现,每一次观看都会重塑工作坊10天的记忆。由于我在剪辑之初,只想留作研究室和参与者共同的快乐回忆,所以原本是中性的场景,也尽量体现它的活泼欢乐,配上轻快的音乐。而画面外任何有可能被解读为“负面”的场景,我都没有记录。
结果是,记忆中没有记录的部分被逐渐忘却;而记录的部分也逐渐丧失了真实性,被欢快的影像记忆所覆盖。
记忆是回忆的过程中不断被重写的小精灵;而纪录片的制作极度加快了这个过程。
我是作为参与观察者进入到拍摄的场景的。两个工作坊的纪录片中,都有我第一人称视角劳动的场景。我穿梭在厨房,工地,屋顶,接待处,真实地参与每一个工作的的同时也努力用摄像机捕捉有意思的场景。
想田和弘在《这世上的偶然:我为什么要拍纪录片》中说,“纪录片由相遇和时机支配着,只能捕捉现实里有的那么一小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怎么标榜客观、中立、公正,一切纪录片在本质上都是一种体验记录。”
但是,拿着摄像机,对比起全身心投入地参与体验,有着巨大的差异。
或许,当我将自己的拍摄行为定义为参与式观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被割裂成了“参与”和“观察”的两个部分。拍摄不像文字记录一样可以事后回忆整理,它硬生生地在真实的场景与记录者之间插入一个无机体——它会像在场的所有人宣告自己的存在:你们不管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都不会停止切割真实这块面包。
第一层,拍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有争议的场景,你知道记录下来的意义重大;但你也会感受到手的沉重,喉咙的堵塞。你知道这个行为会在你们的关系上划下裂痕。前方是分叉口,你是想选择成为这个场域的一员,还是客观的记录者呢?
在上日笠昭彦(日本电视台纪录片制作人)在大学教授的课程时,他也曾经笑着说,能否取得一个场景的拍摄和上映权,这其中的交涉可能是纪录片制作最刺激的部分。有时候纪录片制作者必须保持一个冷酷的距离,因为将被摄体潜意识里抵抗的部分展现给世人这件事,不可置疑的相伴着暴力性。
第二层,当你在思考画面构成,曝光等技术性问题时,你就无法将100%的注意力放在被摄者的身上了。
遇到非常触动心灵的场景。是选择插入摄像机这块介质,还是留在那个当下,全心全意的感受呢?
面对这两个问题,我都会选择放下摄像机。
想田和弘在书中讲,他想通过电影记忆的方式,留住时时刻刻流失的时间,所以才拍纪录片。
而我,是在为何而记录?
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开始拿起摄像机尝试记录。在回溯我的拍摄起点的时候试图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跑了出来:
摄像机是我的面具,我的盔甲;
它的客观和冷漠保护了我不在这个场域中受到伤害。
只要大家事先默许了摄像机的存在,
我就能躲在摄像机背后,
极度弱化自己的主体性,
宛如透明人一样。
天,哪。
这个潜意识背后蕴藏的伤痕,是在日本的人际交往间一次次飞蛾扑火后留下的灰烬。
日本社会对个体的忽视和冷漠,在我身上烙印下巨大的疏离感和悲伤。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了解和连接那里的人,文化和环境。所以我举起了摄像机,因为借助它,我才能获得存在在这个场域的正当性。
……
但是,这个奇妙的预设没有实现。当我真正开始记录时,我发现Sunshine强大的存在感和主体性无法被摄影机所遮盖。当镜头前的人面对摄像机开始说话时,他们说话的对象会是作为参与者的我,而不是可能看到未来的成片的观众。比如下面这一幕:
被压抑的自我最开始,只想以观察作为参与的借口。
但是随着真实的Sunshine逐渐敞开,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摄像机这个盔甲了。
从一开始,我就真实地在这里——
看见,
被看见。
Sunshine
2023年12月7日
封面Camera:@4xolotl